第十一章 一八九八
坐在窗前,向瑾有时惊叹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强大的恢复力。碎砖残瓦仿佛在一夜间聚合重组,遭受了战火的百姓仿佛失去了记忆。
赌场、歌舞厅、戏院、茶楼、娼妓馆、相公堂……一个又一个拔地而起,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上海就是这么个地方,上海本该是这样一个地方,无论租界内外,无论寒酸或富有,无人不乐观,无人不麻木。
“他们太麻木了。”周行止端了果盘在她身边坐下,向瑾和他对视,久久没有开口。
良久,她轻声问:“你母亲肯放人了吗?”
“她早想把付晏清赶出去了,只是不愿意她有地方落脚,赌气不放人罢了。”
“那我母亲……”
“付太太大约已将她带回南昌了。”周行止示意向瑾吃水果,切好了的果块,每块上都插了竹签。“她没有给你来电话吗?”
“还没有。”
“报社差不多安定了。”
报社恢复运转已经一周有余,一月二十八日夜轰炸发生时报社大部分人已经离开,蔡戎清因整理文件最后离开,但也与逃难人群汇合得到救援,只受了一些皮外伤。
再次回到南昌,小园里已是百花盛开。满园春色里,一个女人着素雅旗袍窈窕踱出,那张脸与付太太并不相像,却似乎一样平和,好像可以容纳一切变动,一切荒唐。
付晏清认出周行止,缓缓上前问候:“行谨,忘记了,现在该叫你行止。这个名字改得真好。”
“曹先生指导我改的。”周行止于向瑾一同上前,三人立在拱门旁,一个站在春色里,两个站在春色外。向瑾觉得付晏清仿佛从风景画里走出,景美,人也美。美到不真切,美的似乎一触即碎的幻梦。
“母亲未曾向我提起过您。”向瑾问她。
“不提才对。”付晏清含笑看她,“我的一生也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您参加了义和团运动。”
“那是我最后悔的事。”付晏清掩去笑意,“但倘若再来一次,我一定仍然那样做。”
“您很伟大。”
“我并配不上这个词。”她摘下一片花瓣,放在手中轻拈,直到花瓣皱在一起,她才又说:“但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讲给你听。“
漫长的春日里,三人围坐花树下。付晏清轻启双唇,一首高亢的、悲哀的曲子如涓涓细流在春日流淌。
一八九八年,付晏清十七岁。她与周复一见钟情,两人认识的时间太短也太仓促,她父亲并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于是某一天,在付璟明的帮助下,两人私奔去了山东。周复的朋友在那里接应他们。
周复对她很好,两人的生活一直很甜蜜。她也常常和家里来信,告诉他们自己很好,不必挂念。渐渐的,父亲同意了两人的关系,并劝他们早些回来,山东一带并不太平。付晏清本也没打算同家人决裂,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十月,在原定计划回南昌的那个月,周复与朋友失踪,付晏清着手经营一家舞厅,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不回家。
曾有人问起,她说她在等人。等周复吗?可是周复又去了哪里?
第十二章 周严
付晏清和家中断了来往,付璟明想要去找,却被父亲厉声制止:“你看她如今做的什么勾当?不必回家丢我的人!”
再后来,运动被朝廷平息,功劳最大的要数那些西洋人。付晏清没能再见到周复,只收到一封信,告诉她自己家在广州,家中有一弟弟可护她周全。
付晏清辗转到了广州,倒不是来求庇护,只是担心周复的弟弟孤身一人不安全。可是到了广州她才发现,周复并不了解他的弟弟,家财败尽,靠置卖家中东西买大烟荒唐度日。
周严指控她害死了自己的哥哥,威胁她嫁给自己。付晏清并不知晓周复的生死,心中亏欠不安答应嫁给了他。然而这才是她一生不幸的开端。
她的女儿平安出生,很水灵很是讨付晏清喜欢。傍晚归家,她的女儿溺死在堂下水缸中。还能是谁干的?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从此像一株毒蔓缠绕着她。
周严娶了二房,生了一个儿子。二房太太是一个庸俗不堪的女人,教唆儿子偷窃,使唤他做粗活 付晏清于心不忍,十几年来教他识字读书,与他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思想感悟。他终于是没有辜负她。
民国七年,付晏清做了一生中少有的令她快乐的事。她送走了周行谨,仿佛圣母拯救了一个深陷泥沼的孩子。
周严最终死在了旱烟塌上,周二太太想尽办法刁难她。为了能让周行谨远走高飞,她什么都忍下来。她怨恨这个狠毒的女人,也怜悯这个可悲的女人。
叩门声,她多久没听到过叩门声,多久没见过有人来探访。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女人惊讶地望着她。
“晏清?”
她都快忘了自己的姓名,愣在原地半秒,她失声痛哭起来。上一次见到姐姐时周严还没有死,她不得不看着姐姐离开。一晃又多少年了?她终于可以离开这里,离开本不属于她的生活。
夕阳垂落,付晏清从树下起身往堂屋走,向瑾和周行止紧随其后。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向瑾觉得心中怅然,她偏头看周行止,余晖为他的侧脸镶上金边,睫毛低垂,更显得孤寂落寞。
他此时在想什么呢?想十几年前付晏清同他说的话?还是离家那天的种种细节?向瑾猜不到,可她想起了那天在火车上周行止对她说的话。
他说自己很像付晏清,如果付晏清有机会一定会做和她一样的选择。其实付晏清并不是没机会选择,她早在十几岁时,在她成为红灯照的一员时已经选择过了。而之后的一切,都是她选择的结果。
那自己呢?向瑾想。自己和她做了同样的选择,那么自己的结局也会和她一样吗?自己也会沦落到那样的命运中去吗?如果结局终是如此,那自己的选择究竟对吗?
这样的问题犹如阴霾笼罩了她,直到再度踏上回上海的车,周行止问她:“后悔了吗?”
“这样做对吗?”
“你觉得对,就是对的。”
“可是他们的反抗有意义吗?起义被镇压,付晏清的几十年都那样不堪地熬着。”
“你认为她很伟大。”
“可是如果伟大的结局是一场空,伟大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