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骆楠在台灯的光晕里,按黄色的灯光照得她的脸,有几分不真实。骆楠突然问:“王伟,你说实话,那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
王伟的脸隐藏在黑暗里,骆楠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低声地回答:“哪天晚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骆楠缓缓转过头:“你对马兰的死,知道多少?”钟鸣安排的三个年轻警察已经全部到位了。他们商量好,明早4点进院,用一辆银灰色旧面包车作掩护,在骆楠家楼下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等待王伟出门。
童珊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关上房门,把书包扔到一边,和衣躺在床上发呆。她口干舌燥、眼冒金星,话也不想说,饭也吃不下。她知道爸爸妈妈都在家,她谁也不想搭理,甚至她也不想确认,到底是不是他们给德育处打了那个要求更换辅导员的电话。她只想安安静静地一直躺下去。她眼眶发紧,这是哭过以后眼泪干涸的缘故。渐渐地,童珊觉得眼皮沉重,意识模糊。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光线像浓稠的胶水顺着窗户涌进来,爬满天花板,天花板像白云一样,一团一团的丝毫不平整,童珊直勾勾地看着头顶,无边无际的空虚袭上心头。
刘冰试探性地轻轻推开房门:“你吃不吃饭?我做了炸带鱼和鸡翅……”
她听见爸爸的声音:“今天的菜好吃呀,哎呀……”
裹满酱油和耗油味道的荤菜散发出浓烈的香气,瞬间侵入了童珊的鼻腔。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他们给德育处打了那个电话,是他们逼走了袁之洋,又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他们想看到她没心没肺地欢笑如初?还是自己心虚想要取得她的原谅?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童珊觉得很好笑,瞬间那湿热的眼泪又溢满眼眶。这是两回事,她想。
童珊拖着沉重的两腿来到饭桌前,老童仿佛想说什么,想了想终于说道:“我看你今天心情不太好。你今天吃完饭就睡吧,我已经给你们于老师打过电话了,说你今天生病,作业先不写了。“童珊抬眼看看,什么也没说。
袁之洋临走时,似乎对她说了很多话,她尽量把每一句都记得真真切切,现在那些话却如纸上被擦去的痕迹,一个字一个字地飘散了。她恨不得自己的脑子里有无数张复写纸,能把袁之洋当时的声音、表情都复制下来。
童珊只记得他告诉自己,联系方式在那本画册的后面。当然,他也复述了一遍,或者两遍,。童珊不记得自己把他们抄在哪里了。因为她今天去美育楼时,跑得太急,没有带书本或者纸笔——她好后悔为什么没有找孔老师借一支笔,哪怕把袁之洋告诉自己的那串号码写在手上,或者胳膊上、衣服上也好啊。
童珊实在没有心情吃饭,她只想睡觉,仿佛那无边的黑暗能将她带回袁之洋面前似的。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书架走去,潜意识里小时候所有遗失的书,都能在那个书架上找到。
但是这次不会了,童珊脑子里一团乱麻,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把那本画册放在哪里了,或者最后见到它是什么时候。是从于老师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吗?之后她又把它随手放在了哪里?童珊一头扎进自己的书包,拼命地翻找起每个犄角旮旯。确定画册找不到以后,童珊感到浑身发冷,她木然地面对墙壁站着,竭力回想袁之洋说的那一串数字,但是人的记忆实在靠不住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中间那几个数字的排列顺序了,只记得里面有8,还有2和3。这有什么用呢?
童辉看不下去了,他严肃地走到童珊的房间门口:“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童珊顺从地跟着爸爸走出房门。童辉没有回到餐桌上,他把客厅的大灯打开,坐在沙发上。童珊坐在一边的另一张沙发上。她今天并不害怕这场谈话,因为此时此刻,情形已经不能再坏,那份寄托永远地失去了——她还有什么值得顾虑的呢?
老童的态度变得闪烁不明,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话题很难说出口。他看着童珊,看着她那平静地、不配合的抗拒的神态,第一次感到了这个孩子正在咬牙切齿地记恨着他。他终于明白自己在青春面前的无力。他和蔼地说:“你喝不喝果汁?有冰的。”
童珊终于忍不住,眼泪又一次从眼角奔涌而出。老童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她崩溃,直到停止。接着他说:“你要找的东西,是这个吧。”
老童把几张打印纸放在童珊面前。童珊微微怔住了。她拿起那几张纸看了起来。这里面的内容,远远比那本画册更详尽,当然对她而言,也更残酷。那上面都是袁之洋的个人履历,白纸黑字写着:“离异,有两女。”
童珊把纸上的字看了几遍,她觉得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个警察坐在掩护车里,岁数稍大的那个提醒剩下两个人:“都打起精神点,我们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别出什么岔子。”年轻警察频频点头,另一个已经哈欠连天了。
银灰色面包车缓缓驶来,停进车位,王伟似乎没有什么察觉,停好车以后,半天才下来。年长的警察说:“可以了,行动吧。”王伟对警察要求搜查车辆似乎没有感到意外,看到搜查证以后,他也表示配合。三个警察对面包车里里外外查了个遍,并没有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年长的警察说:“带我们去你公司看一下,有搜查证。”一说要去公司,王伟情绪明显有些烦乱,说:“我公司全是设备,乱的很,没收拾。”
警察说:“乱点没事,我们人手多,还能帮你收拾。”
王伟还想说什么,年轻警察忍不住说:“我们怀疑你和秦林厂之前的一起凶杀案有关,请你配合调查,带我们去你公司。”
打开化玻仪器厂卷闸门,三个警察有些吃惊,因为里面并不都是这家公司的经营范围产品,化玻仪器只有寥寥数个生产线,只占据厂房面积的不到四分之一。剩下的地方满满当当,放着好几辆崭新的汽车。年长的警察一眼就认出来,这都是秦林厂代加工的品牌车辆,是厂子面对改制压力时,作为第二条生产线打开民品市场的新产品。这些没挂牌的车怎么在这里?
他问王伟:“这些车是怎么回事,说说吧。不会都是你买的吧?”
王伟毕竟没有经过什么审讯场面,编瞎话的本事和小学生差不多。
王伟毕业后并没有等着分配工作,他和骆楠恋爱以后,来到A市下属的地级市W市的堂叔那里做了帮工。过了几年,堂叔的工厂开始有了起色,两人却因为报酬问题开始有了嫌隙。为了打消堂侄的不满,也是让进亲属退出公司主要的管理岗位,堂叔干脆把自己刚刚接手、打算开办果汁厂的一家待盘活的小厂全权让给王伟经营。
王伟对水果收购基本算是外行,他只知道做果汁不能全用鲜果,却不知道多久的落果不能收。有些落果在地上已经开始腐烂了,果农把落果夹在鲜果里以次充好,导致做出来的果汁口味并不保证,有时候喝起来,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苦味。
经销商给王伟反映了几次情况以后,专供大酒店的果汁出了事。一个大领导的孩子吃了酒店的餐品,出现了上吐下泻、发低烧的症状,怀疑是食物中毒。当天所有制作菜品的厨师,都遭到了严格盘查,始终查不出什么问题。那时候食品卫生监管还处在萌芽时期,一次内部招待还出了这样的事,上上下下如临大敌。
最后,问题食品的源头被锁定在当天孩子喝的果汁上。后来王伟每当提起这件事,就一再坚称自己厂里加工的果汁不会把人喝成食物中毒,一定是那孩子吃了什么相克的食物导致的。但是谁能听他的辩解呢?工商得到上面的示意,对王伟的场子隔三差五地彻查,苦撑许久,他终于无法再坚持下去,果汁厂关门了。
痛定思痛,王伟决定转回自己的老本行,在学校里他学的是光学机械,进行实验仪器的研发对他来说更加轻车熟路,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学院派人士,商场上的勾心斗角、与客户推杯换盏、打通各路关系,比起单纯的经营更难。王伟摸爬滚打好几年,勉强算是在行业立足。别人眼里他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老板,只有他和骆楠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老板。
自从儿子上了中学,出国留学的热潮从未减退,而恰恰这些年里,国家取消了公费留学,普通人出国都要自费。王伟的公司维持运营、保证家庭基本开支虽不成问题,短时间内盈利几十万,则全无可能。但是儿子出国留学这么大的事,总不能让骆楠想办法——那太伤他作为一家之主的面子了。
企业改制以后,大量的国企职工被下岗分流,许多人被迫选择自主创业,小规模个体化的经营模式,对于立足未稳的中小企业主而言,构成了巨大的竞争压力。
尤其是兄弟单位,东光光学仪器厂在南郊一片的老国企里率先改制以后,许多工人下岗再创业,选择的项目就是已经熟悉的玻璃仪器行业。这几年里,王伟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经营不仅没有变得容易,反而更难了。他虽然是科班出身,比起那些有经验的下岗工人,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优势。产品价格远比那一纸文凭来得更重要。在光景不好的时候,甚至连员工工资都要先从自己存款里预支。
骆楠在儿子要出国的压力下,变得越来越不满,她越来越看不上王伟这半死不活、惨淡经营的小公司。她说:“孩子必须比咱们再进一步,要出去看外面的世界。”王伟私下里觉得,看外面的世界也要量力而行,孩子也并非出国才能有见识。厂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骆楠已经把儿子要出国的事告诉了不止一个人——为了争口气,也得把事情风光办成。
在一次朋友聚餐时,王伟有点喝多了,就把自己的烦恼唠叨了两句。朋友贴着王伟的耳朵说:“哎,你要当大老板,脑子就别那么死嘛。你没听说过‘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吗?别光盯着碗里这点儿——你得有路子。”
王伟狐疑地看着朋友,试探着问:“怎么,你有路子?”
朋友带着王伟这个朋友神神秘秘地和其他人打了个招呼,带着王伟来到了秦林机械厂大门口。王伟莫名其妙地说:“这地方我比你熟哇,这是我老婆的单位。”
朋友笑了:“你不是要对地方熟,对这里面的人熟,才叫熟呢。”
在朋友的引荐下,王伟来到厂办大楼,见到了刚刚提成厂办主任的刘长友。
刘长友损公肥私,在厂里吃回扣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有人传他上面有人,没人动得了,再说产品质量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刘长友找到王伟,既是因为骆楠那层关系,属于“自己人”,厂办的饭局,骆楠也经常去,这样的人比起随便什么人,终究更保险一点;也是因为王伟有一家运营成熟的公司,在里面做做手脚,相对方便。
从那以后,刘长友和王伟形成了上下游产业,流水线上下来的民品汽车,刘长友总能通过自己的关系隔三差五转移几辆到王伟的公司里,再由王伟代为出售。至于挂牌,手续,过户之类的事情,都不用王伟操心,只要找到买家即可。作为辛苦费,每卖出一辆辆车,刘长友给王伟提成售价的10%。
这种丧良心的买卖,骆楠当然是知道的,因为最近几个月王伟回家要钱的次数明显减少,有时候还能结余。骆楠对这种事既不过问,也没有阻拦,当然,她也不赞成。
问题就出在骆楠和马兰过于亲密的关系上。有一次两个人出门吃饭,马兰问起王伟工作的事,骆楠可能就是在那次喝了点小酒以后,不小心说漏嘴了。秘密刚从自己嘴里跑出来,骆楠就有所察觉,但是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骆楠干脆也没继续解释,免得越描越黑。马兰恍然大悟,她就像一个发现了秘密的小孩一样,想要亲自验证自己的猜想。不久,秦林厂部年会上,马兰私下里告诉刘长友,自己和骆楠是几十年的关系了,她对自己就像亲姐妹一样。
刘长友本就心虚,听到这话,以为自己倒卖民品汽车的事已经被马兰知道,她又要像举报李向泉一样举报自己了。毕竟李向泉的事刚过去不久,刘长友一下子着了慌,赶紧对马兰好生奉承,又在出差时购买了昂贵的德国厨具,想要马兰见好就收,不要再把秘密告诉其他人。
马兰并没有举报或威胁刘长友的意思,但她说的那几句话,难免让刘长友浮想联翩。
刘长友被收押审查之后,骆楠害怕王伟替刘长友倒卖民品汽车的事情被牵连出来,需要偿还非法所得,所以叫停了儿子的出国计划,打算等风声过去,再让儿子重新申请。
事情的真相在王伟的供述中终于得到还原:
案发当天午后,李向泉第一个来到马兰家里与她理论,很快发展成激烈争吵。李向泉在激动中随手抄起一边的厨刀,捅刺马兰。这一刀虽然从肩胛部位进入,但是对马兰并未构成致命伤害,只是让她再受惊之下倒地,血液缓慢流出。受伤的马兰无法自行起身,只是手脚在地上不断挣扎挥舞,抹去了一部分流淌在地的血迹。
门口偷听的小覃听到屋里没了动静之后率先离开,过了几分钟,持刀伤人的李向泉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杀了人,仓皇逃离案发现场,没有关上房门。单身楼住户不多,马兰挣扎引起的声音没有引起别人的主意。
当晚,马兰在几个小时的到底挣扎后早已奄奄一息。与骆楠争执过后的王伟来到马兰家,想当面警告马兰不要再和骆楠来往,有什么事也不要再麻烦骆楠。
然而,穿得严严实实的王伟却看到了此生难忘的场景,马兰倒在地上,脸色苍白,肩膀上插着刀,身下一片污血。
马兰似乎在恍惚中看到了王伟的身影,她断断续续地呻吟着,哀求王伟送她到医院去。这时候,王伟犹豫了。且不说这场面他该怎么向医生和警察解释,如果马兰死了,他将很难摆脱嫌疑:这个时间,他来单身宿舍干什么?
马兰看到王伟似乎没有救自己的意思,她聚集起全部的力量说道:“王伟,我和骆楠都来往这么多年了,你有什么过不去的?”
王伟的自尊心吃了一痛,继而恼羞成怒。都是因为这个讨厌的女人,骆楠就算扔下自己的家,也要来照顾她。这几年令人头疼的事已经够多了,还要加上马兰这个麻烦的家伙。刀已经插在她肩上,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既然已经这样了,也怪不得自己吧!王伟一个箭步走上前去,一把将刀柄猛推向前。闪着寒光的刀刃深深插进了马兰的身体里,这一次,刀尖刺中了心脏。本来就已经面无血色的马兰抽搐了几下,很快气绝而亡。
王伟没想到自己竟然做了这样的事。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帮着厂办主任拿回扣挣黑钱,现在又直接促成了马兰的死。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明白此地不能久留,于是把刀子小心翼翼地拔出来收好,带离了现场。
童珊看完了纸上的字,终于低声啜泣起来。老童说:“你已经大了,青春就是这么痛,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你现在内心的痛。但是我想告诉你,你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袁之洋痛苦太久,他只是大千世界的一片落叶。
其实如果你真的喜欢袁之洋,只要等到你成年之后,我们是不会干涉你和他交往的,但是你也看到了,他个人就是这个情况,两个孩子——你能去给她们当后妈吗?”
看到童珊并没有抵触之意,老童又说:“自古人不钟情枉少年,我们不像那些封建家长,不允许你在高中时期有自己的感情经历。我觉得十七八岁,本来就是对爱情有所憧憬的时候。但是你可以把眼光放在年轻的男孩身上,那才是阳光、青春的模样,我现在最怀念的就是我自己那个阶段:意气风发,毫无顾忌,觉得世界都是我的……”
童珊突然吼了一声:“别说了!”
刘冰跑过来:“你看你本来说得好好的,后面说的真多余!你用你自己打什么比方?”
老童诧异地说:“我看你还挺理解她的嘛,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刘冰的同事打来的。电话里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声喊道:“刘冰,咱们现在部门里的人都去骆楠家,王伟被警察带走了!”
哐当一声,电话听筒掉在地上,电话线在空中悠来荡去。刘冰呆在原地,张大了嘴巴。
两年后,童珊高中毕业,来到圣彼得堡列宾美院参观。
俄罗斯的秋冬真的冷,没有一朵花能在这里开放。童珊拿出一张明信片,想写点什么,又看了看一旁的邮筒。她写下了地址:中国S省A市中心书画院……
她还没写完,又把明信片放回包里去,取出了一页空白的纸。
童珊想了半天,在上面写道:
又到冬来腊月八
梅花梅花满枝桠
我说外面寒风大
爱情啊你别开花
写完她看了几遍,把纸叠起来放回包里,转身离开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