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个没有反侦查经验的人一旦被警方盯上,想抵赖脱罪是很难的。李向泉的家门被敲响时,他就不打算再抵抗了。不过,警察来得比他预期的更早。
钟鸣知道这个案子的特殊之处——很可能要在没有找到凶器的情况下控制嫌疑人,或者说控制嫌疑人之一。
钟鸣询问李向泉的第一个问题,是他如何得知马兰举报了自己。李向泉说:“陈红德这个人渣对不起我姐姐,他又何尝不是利用马兰对付我。我三番五次去找陈红德,他恼火得很,而且我马上就要升成后勤保障部部长了,这个部门和工会来往密切,而且职位也和他工会主席差不多平起平坐了。他当然不能让我和他一个级别,免得我在厂领导那里告他的状——虽然厂领导对他那些事情早就晓得了。”
李向泉接着说:“我承认职务腐败的事,我确实做过。我那个时候也是生活所迫。老婆生了两个娃儿,两个都是男娃儿。‘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话真是不错,都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当个供销科科长都养不起咯。”
钟鸣打断李向泉的话,问道:“计划生育这么严,你家能生两个孩子?”
李向泉说:“反正你们到我家里去查,也已经看到了。我家老大老二都是在四川的时候生的,农村人结婚早,那时候计划生育才刚开始,我们那个地方没有那么严格,户口都办下来了,不算超生。
过来这边以后,才发现计划生育这么严格,80年代以后家家户户都是一个娃儿。我家有两个,负担自然就重一点,加上我又是供销科管事的,利用职务之便,有些什么肉食熟食花生小菜汽水,厂里发剩下的劳保五金用品,打家具能用的木料钉子,就多拿回自己家里一点。一开始也就是这样,只是拿点东西,没有发展到钱。
钟鸣问:”大概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职务贪腐行为——我是说发展到钱的贪腐行为。“
李向泉回答道:”具体从哪天开始的……这我肯定想不起来了,不过大概就是厂子开始改制的那几年,94年之后吧,在那之前厂里的物资都是自产自销,也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到真金白银。原来猪和羊都是厂里自己养,粮食也有专门的分厂在周边垦荒种集体粮,汽水也是分厂生产出来,送到总厂由统一价格卖给工人和干部。
改制以后,秦林厂的规模缩小了好多,从职工总数两万三千多人的大厂,缩减到现在不到一万一千人,明年说不定还要再分流到社会上一批。原来养猪、种地、分厂食堂的都回家了,供销科也并入后勤保障部,要从市场上采购了。我们这边就是和城南的私人农户签合同,由他们负责供应总厂的物资,比如这个肉禽蛋奶啊,粮食面粉啊,蔬菜瓜果这些东西。至于二级加工食品像食用油、饮料,那就是在市里的食品公司批量进货。办公用品也是我们后勤部负责采买,和几个文具公司签订了长期采购协议。”
钟鸣问:“厂办小学、幼儿园和厂办医院归不归你们管?”
李向泉说:“厂办学校食堂和医院食堂归我们管,其余的就不归我们管了。”
钟鸣觉得,李向泉的权力似乎比自己想象的大一点。他说:“你这个职位,肥缺挺大。”
李向泉沉默不语。过了几秒,他说:“我没想到陈红德能干这种缺德事,他从我姐找我报销的那些票据里找到了对我不利的东西,其实我之前就知道。”
钟鸣说:“陈红德这个人是很要面子的,你去会议室抓他和马兰,是不是把他惹急了?”
李向泉说:“他和马兰的关系太过分了,并不是婚外恋那么简单。马兰的工资很低,她家从装修到她的衣食住行,全部都是陈红德私下里照顾的。别人都怎么笑话我姐的,说他们两个不像两口子,马兰和陈红德才像两口子。我姐有病,医生跟她说那个病不能生气,容易复发……”
钟鸣说:“你认为陈红德和马兰一直在气你姐姐?”
李向泉有些生气:“我觉得不是陈红德,就是马兰在气她。我跟你讲,陈红德这个人,原来还可以,挺老实的。自从认识了马兰,简直不是他自己了。也不知道马兰这个婆娘,对他用了什么妖术。”
钟鸣问:“回到一开始那个问题,回答我。你是怎么得知马兰举报你的呢?”
李向泉抬眼看了钟鸣一眼。“我本来以为马兰只是和我姐姐过不去,其实我早就忍不了了。世上那么多男人,她为啥子非要缠着陈红德不可,陈红德没有钱,干到工会主席就到顶了,过几年他退下来,也比其他的厂领导班子成员待遇差。我想不通,就这么一个人,马兰到底喜欢他什么?
更让我忍无可忍的的是,马兰这个臭婆娘还背地里举报我。我不知道陈红德有没有指使她,说不定没有,就是把那些单据给她看过,她就偷偷拿去复印了,还发给领导了。跟你说实话,她的举报信除了发给纪委,还发给厂领导人手一份,就那么几个人,他们搞掉我,正好把自己的亲戚安插进后勤保障部这个肥缺里,何乐而不为。”
钟鸣脑子里开始迅速排查厂领导班子成员。李向泉说:“就是厂长告诉我的,正头,李光辉。他小舅子是后勤保障部副部长。”
一直在边上记录,不出一声的女警李慧娴惊愕地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陈红德利用了马兰,李光辉利用了你?”
李向泉说:“陈红德有没有利用马兰,我不知道。我认为举报我是马兰的个人行为,陈红德只是刚好在气头上,给她看了证明我吃过回扣的票据而已。李光辉虽然利用了我,但是他即使不查这事,所有领导还有纪委的人也都知道我职务贪腐,我也不可能再升上去了,说不定明年就要被分流了。马兰害了我全家,就算别人不利用我,我也恨死她了,我当时就想给她点颜色看看。”
钟鸣说:“你打算怎么给她点颜色看?”按照钟鸣的推测,李向泉再去马兰家之前,并没有蓄意谋害她,只是想找她兴师问罪,好好理论一下。因为按照之前的猜测,厨刀是凶器,李向泉很可能是在和马兰激烈争吵时一时失控,就地取材。因此他上门找马兰时,很可能是空着手的。
李向泉的回答和钟鸣的猜测一样。“老子要好好骂她两句。”
骆楠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对王伟说:“我怎么觉得你当时和我谈朋友,就是因为你也要来A市投奔你堂叔,顺便找一个也分到A市的女孩呢?哎,我问你。如果当时分到A市的不是我,是咱班上另外的女孩,你是不是就找她了?”
王伟也坐起来:“我说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咱俩多大了,还在这跟我一口一个爱情?你儿子都快到谈恋爱的年龄了!找什么不自在,能不能赶紧睡觉?你不困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骆楠越说越激动:“别跟你一说话你就拿上班糊弄我!你这几年公司一直是半死不活吧?谁帮你过了一关又一关?那是我,我爸我妈!他们这个年龄了,还要给你补贴!我也瞒着厂里到处接私活,这才有你公司的今天!你那一摊的盈利到底怎么样,你拿回来过多少钱?你又拿走了多少钱!?
还有咱儿子,你知不知道他找的留学中介第一期费用多少钱?全都靠我拆东墙补西墙地凑……”
王伟被骆楠说得脸色苍白,表情越来越狰狞扭曲。“我说了我快盈利了!没有前期投入哪来的盈利?儿子这次出不了国,能全怪我吗?他成绩也不够。你为什么不能把事实告诉孩子呢?出不了国咱就正常高考,别人都能高考,咱们有什么可怕的呢?”
骆楠憋得脸红脖子粗:“你原来办果汁厂的时候就这样说的,结果怎么样?你和你叔闹翻了,自己出来单干。对,当时我也觉得,做果汁不是你的专业,你对采收水果不在行。那化玻仪器总该专业对口了吧?你都投入十几年了,什么时候才能盈利?
至于我儿子的事,我知道什么该告诉他、什么不该告诉他。孩子现在正是自尊心强的时候,有些事情你要告诉他一个善意的谎言,你明白不?善意的。我是为了保护孩子的自信。”
王伟嗤笑:“那你咋不保护一下我的自信呢?你觉得对孩子要讲究方式方法,对我就能口无遮拦了?我看不是我不爱你了,你也早就不爱我了吧?”
骆楠一下子被噎得哑口无言。沉默几秒,她说:“王伟,不让辰辰出国不是我隐瞒他,我是怕你出事,你知不知道。”
王伟说:“钱不够就不要给外人花,你记住这里才是你家。睡觉!”说罢蒙着被子倒在床上,再也没了一点声息。
老童下班回来,从手提包里拿出几张宣传单递给童珊:“我今天帮你打听了A市最好的‘海平面画室’,问他们袁之洋这个指导老师的水准怎么样。人家那边的人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省画院有不少挂羊头卖狗肉的。
后来我找了个跟我差不多大的负责人,这个人说他知道这个袁之洋。他混的挺边缘化的,你看他作品里传达出一种末世意识流。我能从他的画里看出来,这就是一个不得志的小知识分子。你要是模仿他这种灰暗的调子,作品是不会受艺考专业打分人喜欢的。”
童珊这个孩子性情很烈,她已经好几天不说话了,回家也不吃饭,只喝点水。刘冰知道了那天在班主任办公室里发生的冲突,她觉得老童的做法很有问题,于是极力奉劝老童,调整一下方法再做孩子的工作。
老童话音刚落,童珊突然爆发了:“我不上专业课了,总可以吧?你不要去到处打听,专业辅导老师就一定互相认识吗?西方画派不讲究师承关系,中国画才讲究师承关系!他们不知道袁之洋这个人,也很正常,怎么就能说明他挂羊头卖狗肉了?
还有,他这个风格怎么了?他要是画得又白又亮,像农村年画似的,你又要说这个人恶俗,没格调。不让艺考就算了,我不要那些年轻的,还没毕业几年的小孩来辅导我!”
孩子格外激动和强烈的反应,让阅人不少的老童一下子愣住了,他突然有点明白这里面可能是怎么回事了。他尽量控制自己的脾气,再次试探着说:“你看啊,你会画画,是遗传我,这你不否认吧?我年轻的时候学过很长时间素描,后来这些年也是只要有业余时间,就画几笔。你对我的水平,大概知道吧?”
童珊充满敌意、满眼戒备地看着爸爸。“你想说什么?”
老童说:“我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个人的水平真的很一般,你要是真想学,应该找现在的新锐导师,他们更能把握每年艺考的方向。”
童珊忽然变得很平和,她知道到了放弃的时候了。自己能做什么呢?再坚持下去,秘密就会被大白于天下了,她很了解自己的父亲。童珊张了张嘴,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把话咽进肚子里,强作镇定地说:“有没有吃的?我先吃点饭去。”
刘冰和老童屏住呼吸看着她慢慢地走出自己的房间,到厨房大口大口地吃东西——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进汤锅里,打在脚下的瓷砖上。
晚上睡觉前,刘冰悄悄问:“你把她的工作做通了?不学美术了?”
老童脸色凝重地说:“这事没有这么简单,不是学不学美术的事,你看她今天那个激动的样子,不让我说那个袁老师的不是。我觉得这很不正常。
我自己的孩子我了解,她在这个年纪的小孩里,算是心比较硬的。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维护谁过。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刘冰说:“你看,平时发生点什么小事,她一般都不在乎。刚才我看她好像哭了。你说会不会……”
老童看了刘冰一眼:“问题是,这个袁老师,只比我小两岁。”
童珊刚一到大课间就跑向美育楼,今天晚上有辅导课,她要在这之前见到袁之洋,至少要见到孔琳。她跑到三楼美育组,只有两个教音乐的老师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孔琳的影子。她喘息甫定,急忙问二人:“老师,请问孔琳老师来了吗?”
两人同时抬头,看了她一眼,其中那个男的说道:“孔老师下午过来,你现在找她有什么事吗?”
童珊说:“没事,那我下午再来,谢谢老师。”
这一上午童珊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她今天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必须见到袁之洋,她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午休时又去了一次美育楼。意料之中的,孔琳还是不在。
下午放学,童珊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这次她没带画具,她觉得那已经不重要了。
孔琳已经来了。她进门就说:“孔老师,我找袁之洋。我有话要跟他说。”
孔琳似乎有些不明白童珊找袁之洋能有什么事。她说:“这事能先告诉我吗?我可以帮你转达给他。”童珊心中的块垒,迅速膨胀成了数倍大,她感到自己的预感即将成真。因为如果没有事发生,一会儿就要上课了,孔琳完全可以让她在课上找袁之洋,而不是主动提出帮忙转达。
童珊立刻乱了阵脚,她急切地说:“不行,孔老师。我要亲自找他,我有重要的事情只能跟他说。”
孔琳收起笑容,她说:“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这次辅导课暂时由我来代上,学校那边的安排,可能要换掉袁之洋了。不过他今天还要再过来一次,收拾教具。你有事找他,可以去美术教室门口等一会——现在还早。”
童珊跑到教室门口,刚好看到袁之洋提着东西从里面出来。谢天谢地,她还有机会见他。看见童珊来了,袁之洋朝她微笑了一下,这个微笑在童珊眼里,无比苦涩。
钟鸣说:“你说你随手拿起马兰家厨房里的一把刀朝她捅刺过去,捅了一刀后马兰因疼痛倒地,逐渐少量出血。是么?”
李向泉说:“我进门就跟她吵起来了,问她为什么要举报我。马兰让我出去,不要在她家里呆着不走,免得别人听到。我说她害得我什么都没有了,还晓得要什么脸?她这个人,就是害人不浅的妖精。
马兰说我提干就是痴心妄想,我要靠山没靠山,要模样没模样,只会占公家的便宜喂那两个吃不饱的狼崽子。马兰说话非常难听的,那个婆娘嘴不饶人哦,所以我才没忍住一时冲动嘛。”
钟鸣说:“马兰除言语攻击外,是否对你进行了人身攻击?”
李向泉说:“没有,她对我推推搡搡,但是冬天穿的多,我和她都没有脱衣服,她见我不走,想伸手过来挠我的脸,让我给挡回去了。马兰见我不走,威胁我说要喊人说我非礼她。我在她家里呆着也不是,走也不是,我已经来了,就算那个时候走,她说不定也要说出去。
吵不过她,我就顺手抽出她家的一把刀,稀里糊涂就捅了她一下。哎呦,见她肩膀上面渗出血来,实在是吓死人,我那时候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现在想来,真的好后悔哦。”
钟鸣又问:“马兰倒地后的一段时间里,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李向泉说:“她咿咿呀呀叫唤了一阵,跟我说她错了,不该逞一时之快举报我,让我赶紧喊人来送她去包扎伤口。大概就说了这些,其他的应该没有,我也想不起来了。”
钟鸣问:“你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把马兰送医?
李向泉大呼道:”哎呦,哪里还能送她上医院噻,所有人不都知道我捅了她一刀嘛,故意伤人罪,坐牢公职就没有了,还让我的老婆和娃儿一辈子丢人。当时我就是觉得,这个事情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要瞒下去。一个大活人躺在地上,那个场面我也吓慌神了,哪里想的那么多,也不敢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