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散文《截一段春色给我的村庄》:当乡村诗人失去了“春天”

这是余秀华散文集《无端欢喜》里的第14篇文章。她以前写过这样的诗句:“沿着河流,就可以找到故乡和母亲,找到一只低矮的云雀。”

可在她成名以后,她的家乡盖起了新屋,她的母亲得病去世。曾经沿着河流就可以寻找到的,现在只能去记忆里搜寻。在她的散文集里,我们可以看到一条隐藏的时间线,从旧屋搬到新房,她的文字和心情随之发生着变化。

在这篇文章里,她冷静而克制地讲述了自己的忧虑。但是,一个快速发展的时代,不需要那么多陈旧的东西。一个诗人的怀旧情绪,也占据不了太多的篇幅。所以,有些情绪,需要她自己去处理。

一、欢喜与忧虑

“横店!一直躺在我词语的低凹处,以水,以月光,以土”。她说横店的方言很轻。她曾把横店村无数次写进诗集里。我无法想象,没有横店村的余秀华,会写出什么样的诗句。

她说,她与横店村血肉相连

写这篇散文时,推土机正在把村里的低凹处——水塘,一点点地填平。新房正在建设中,它们将容纳村里三百多户居民。她和父亲畅想着新家的模样。以后,她会有书房,有可以养花养草的小阳台。这自然是令她喜悦的事情。

可是,他们的生活也随着新房的建设,发生着巨大的改变。水塘的消失,不仅意味着那些水没了。还意味着菱角、泡澡的牛、游泳的孩童,再也不会出现在那一小片土地上。她的父亲不用再种地了,每天都会花很长时间去散步。

以前她写过一首关于横店村的诗,名叫《田野》

“在横店,起伏的丘陵地形如微风里的浪

屋宇如鱼,匍匐在水面上,吐出日子,吐出生老病死,和一个个连绵不绝的四季

我说不清楚,四周一天天向我合拢的感觉

我离开的一天

会不会有一棵花椒树早早地站在我头顶”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并且把埋葬在那片土地上当成理所当然的事。她什么都不用担心,所以曾想过她的墓志铭,也想过会不会有一棵树早早地去陪伴她。

可是,那个春天,植物为新居让出了地方,不再让人触手可及。作者写道:“我不知道春天能够从哪个方向向我靠近。我突然发现我是一个失去了春天的人。”

当然,这其实无关紧要。我们可以认为,这只是一个诗人的偶尔矫情。重要的改变,其实是习俗和文化上的。“人们似乎活得轻松了,但也活得更苍白”。

但如果有人说她是那种安贫乐道的人,她也不会认同。乡村和田园,是两个概念。作为一个农民,她懂得村民的辛苦和不易。这让她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之中:生活条件变好了让人开心,可是很多变化又让她感到担忧。


二、坦然面对,如同面对死亡

她无法比喻那种失去的感觉,她只能把它比作她并不完全熟悉的“死亡”。死亡,是她曾经写过的话题。在诗《后山黄昏》里,她曾用一种很含蓄的方式写过它。

土丘上长出一个新坟”。“长”和“新”都是死亡向人间偷来的词语。而她“一个人坐到满天星宿,说:我们回去”。哪里会有人回应她呢?死亡是直截了当的,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她唯有自我开解。首先,得活得粗糙一些。“简陋就是生活的本质”。把想不明白的事情搁置起来,活下去最要紧。在此基础上,尽量让自己活得幸福一些。

“也许时代的进步本身就有着破坏和覆盖,也许被覆盖的就是陈腐的需要抛弃的东西,也许我们的怀旧仅仅不过是怀旧而已。”

这种自我开解,是她擅长的。性格和思想里有一些尖锐的东西,需要不断地去自我修正。她也有圆滑的一面,虽然这里面有太多的迫不得已,但也是活下去必须要学会的一种能力。

她曾试图寻找一种两全其美的办法,也曾陷入更深的忧虑中,不过,她很快就打住了。一个诗人的能力本来就是有限的,不必太为难自己。


纪录片里记录了她以前的生活


三、“周围是海,自己是旗”

看了她的这篇散文,我首先想到的是顾城的一首诗,叫《地基》。这首诗写于四十多年前。那个时候,路遥小说《人生》里的高加林正拼命地想逃出农村。也许,正是因为逃离,才产生了眷恋。

“蜷缩的城市

伸出手——推土机

推平了一畦又一畦菜地

肥沃不再是荣誉!

无所事事的土块们

在等待砖石和水泥

在等待新的度量——平方米

一小段田埂还在发绿!

一棵小树还站在上面

想象着航行

想象着岛屿……

想象着

周围是海,自己是旗”

小树没有眼睛,还可以沉浸在想象里。而我们,要清醒地面对、接受所有的变化。余秀华在文章里写:“在农村里的人是耻于向盆栽的小花小草要一个春天的。”虽然她这样写,但是住到了新房以后,她还是会养花养草,用文字去记录一棵多肉、一株野蔷薇的生长过程。而这些来自异乡的、不知底细的小植物,也能给她带来一些欢喜。

这篇文章没有《我的乡愁和你不同》写得细腻而透彻,它是有些麻木和冰冷的。在断断续续的文字河流中,翻滚着一些冰。这些冰块过于坚硬,以至于会堵塞河道。但是即便如此,作者还是尽量去袒露自己的内心。

拍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时,她和家人还住在旧屋里。那时她忙着割草喂兔子,忙着去结束她不幸的婚姻。她不知道她即将失去母亲,即将搬去另一个房子生活。等到搬进新房时,她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她和她父亲在新家过了一个冷清的春节。

“周围是海,自己是旗”。村庄的重建只是她人生苦痛的很小一部分。她没有太多理由脆弱,所以,哪怕周围真的是海,她也会把自己当成一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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