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网络二次创作)姥爷3
1973年深秋,我的地主姥爷离开了人世,离开了那间与姥姥共度残年的破屋。
自从两年前母亲在那间破屋里送走了姥姥,只留下了姥爷一人打发孤寂的日子,在姥爷的再三叮嘱下,母亲再没回去过。后来姥爷怕自己的成份影响了我父亲,又主动断了与我母亲的通信往来。姥爷这一走,究竟把多少无法言表的悲苦留在了那间破屋里,只有天知道。
直到母亲接到了在河南老家舅舅发来的第二封电报,才知道姥爷走时竟连一个子儿也没留下,舅舅正为棺柩的事犯愁。母亲知道,舅舅为人极其厚道,若不是实在没钱买棺,也不会跟她开这个口。
可父亲出差了,他走时只留下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费,母亲的口袋里,并没有多余的钱。
接到舅舅电报的那天,母亲对我们说:“无论如何,我要让你姥爷走得体面些。如果连个棺材都买不了,就等于要了我的命!”
就在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主意,她准备请求她工作的缝纫厂的厂长,先预支一些她的工资。
我们知道,母亲虽见的世面不多,但她是一个果断又坚定的人,她决不会被借钱的事难倒。要是厂长不肯预支她工资该怎么办,母亲没想过,她只有一个心思,这钱一定能借到!
那天夜里,母亲睡觉的木床在吱吱呀呀地响着,不知她在为死去姥爷感伤,还是在为借钱的事犯愁。她说心里空,让我跟她一起睡。我爬上母亲的大木床,感受着她的体温和心跳,知道她此刻正经历着人生最难捱的时刻。
那一夜,母亲没睡,我也没睡。母亲跟我聊着她与姥爷的过往,从她出生聊到她的少年,从她18岁又聊到她嫁给父亲。那些早年的生活片段,从母亲嘴里慢慢流淌出来,像是在讲故事,又像是在诉说她的命运。
我终于知道,母亲心里的悲苦,是与姥爷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母亲对姥爷的情感其实是复杂的,感恩中藏着怨恨,这是一个难以解开的心结,也是一粒发了芽的种子,从她一出生便种下了。
当年,母亲的出生,并没有给姥爷带来喜悦,因为她是个命贱的闺女,重男轻女的姥爷几乎没正眼瞧她一眼,就让人把她放进一个小篮子里,趁着夜色送到了远处的麦田里。
母亲说,要不是那天半夜姥姥发现孩子没了,哭着发疯般地跑出去寻找,要不是当年她有力的哭声搅动了宁静的夜空,姥姥就发现不了在麦田深处的篮子和襁褓中的她;要不是姥姥当年不顾姥爷的强力阻拦,坚持把装她的蓝子提回家,她就成了野狗的盘中餐,就化作了麦田里的泥土。
母亲最初讲这些往事的时候还流泪,到后来眼泪没了。时间帮她止住了眼泪,消磨了悲伤,但她心里的阴影却永远地留下了。
姥爷对母亲这条生命的轻贱,慢慢变成了母亲对自己的一种态度,即使是在父亲面前,这种自我轻贱的不自信也会不时地浮翻上来,让她在父亲面前总也抬不起头来。母亲当然不知,这是她儿时姥爷亲手种下的因,而她自己承受的是岁月浓缩而成的果。
母亲还说,姥爷对她的轻贱是刻在骨子里的,导致她在渴望学习文化的年纪,却没有像舅舅那样去学校读书的机会。而且,还在她很小的年纪,姥爷就让她缠足,不顾她痛得撕心裂肺地喊疼,硬把她正在发育的脚趾狠狠地缠绕在一起。要不是姥姥偷偷给她放足,如今她就真成了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
所以,母亲对姥姥情深似海,可对姥爷的情感似乎永远都浮在水面。她觉得,姥姥给了她命,还保了她的命;而姥爷给了她的命,却要夺了她的命。姥姥给了她一点点做女人的尊严,而姥爷却让她感到了做女人的卑微。
直到土改时姥爷被划了地主,没了做人的尊严,姥爷才开始真正正视了母亲的存在,母亲才感觉到了姥爷人性深处那份被“男尊女卑”夺走的柔软。
后来,母亲原谅了姥爷,却永远忘不掉姥爷对她的遗弃和轻贱。
如今姥爷已经离世,一切怨在母亲心中都化作了缕缕轻烟。无论怎样,母亲对姥爷还是心存感恩的,她感念,要不是家中曾经充实的粮仓,她就吃不饱饭,也不会长出健强的身体来。母亲说,在她长身体的时候,从来不知道饿是啥滋味。到后来,母亲一点不怨姥爷的“重男轻女”了,她说那是自己的命。
母亲感激姥爷的还有一点,就是把她这条命贱的闺女嫁到了邻村最穷的一户人家,成了最穷人家的儿媳。幸好我父亲不甘穷苦,早早跑出来参了军,才让她这个地主闺女的命运发生了逆转,才让她懂得了一点做女人的尊严。
母亲是一个懂得感恩、奉行孝道、也明白事理的女人。
尽管父亲脾气不好,但母亲很感激父亲,无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况下,他都没抛弃他这个没有多少文化、出身又不好的媳妇。因此,母亲从未因自己娘家的事麻烦过父亲,特别是在父亲仕途受挫、心情不好的当下,她更不能火上浇油。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赶去缝纫厂上班了,她艰难地跟厂长开了“借钱”的口。没想到女厂长有一颗仁慈的心,毫不犹豫地预支给了母亲20元钱。母亲感激得眼泪直流,仿佛她生命中从未被如此厚待过。
拿到20元钱,母亲请了假火速赶往邮局,手哆嗦着把钱汇给了舅舅。母亲的心终于落了地,她报答了姥爷的反哺之恩,把心中埋藏很深的那一丝怨干净彻底地拔除了。
姥爷走了,他结束了自己难耐的孤独与寂寞,离开了人世。母亲对我们说:“这一天,其实是你姥爷盼望的,他的罪终于受到了头。”
这一年,我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得知姥爷去世,仿佛压在我心头的一座无形的山也突然消失了。我以为,从此我家跟“地主”再无关系。
可在后来人生的某一时刻,我才意识到,原来“地主”这顶帽子,不是想摘就能摘得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