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哄哄的饭桌旁忽然又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先后不一地想明白了事情的关键。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王桂枝身上。

众人的视线有如实质地压在王桂枝身上，她不能再装作若无其事了。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轻声说：“都看着我干啥呢？还不好好吃饭？”说完之后，她端着自己的饭碗走了出去。

李瑞晶放下自己手中的饭碗，跟在王桂枝身后，走出了房门。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但是，她心里很强烈地感觉到，此时此刻不能让母亲独自一人呆着。

日子在隐隐约约的焦躁、低沉中滑过。槐树花的花骨朵已经完全绽放，院子里的花香浮动，带着一丝丝不安的感觉。

在李家众人说不清楚的感觉中，李鸣岐在关里的妻子带着李瑞旭没过门的媳妇儿到了K市，到了李家。

王桂枝早年曾去过李鸣岐在关里的老家，故而认识远道而来的客人，李鸣岐的另一个妻子、或者说是原配，李梁氏。

她把客人迎进门，引到上房东屋李鸣岐跟前。她自己亲自动手沏了一壶茶，给李鸣岐等人都倒上一杯茶，然后一头扎进厨房，再也没有出现在东屋里。

晚饭时分，李家全家人聚集在一起，和李梁氏以及跟她一起来的姑娘白丽芬正式见面。

李瑞旭放学后，已经先行见过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也顺带瞄了一眼自己的准新娘。因为从小离开家，再也没有回去，加上通信不方便，李瑞旭和母亲多年没有什么关联，彼此之间挺生疏的。母子俩竟然有无话可说的感觉。

白丽芬是家里给定下的媳妇，李瑞旭基本上对她没啥印象。年轻人初次见面，有些害羞，两人一时之间也是默默无语。

李梁氏和白丽芬经过简单的梳洗和短时间的休息，脸上已经没有太多舟车劳顿的痕迹。她俩静静地坐在东屋炕上，看着鱼贯而入的李家的孩子们。

王桂枝跟在孩子们身后，最后一个走进房门。看到李梁氏和白丽芬坐的位置，她的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大舒服。

那是她自己平时坐的位置，孩子们都很少坐的。如今，李梁氏和她的儿媳妇堂而皇之地坐着了，自己没有位置可坐了。她低下头，掩饰住自己内心的不平静，走到桌子旁，在椅子上坐下。

李鸣岐看见了王桂枝的情绪低落，他认为她只是一时的小性子使然，并不在意。他相信王桂枝会想明白，会做正确的事情，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李鸣岐见人都到齐了，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说：“今儿个家里来了客人 —”他发现李梁氏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自己，感觉不对劲，立即改口说：“呃，不是客人，是你们的母亲、你们的妈妈来了。”

这一回轮到王桂枝瞪大了双眼，惊诧地看着李鸣岐，心里悲哀地想着：“这、这是、这是要贬低我的地位吗？要我伏低做小吗？”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一向在家里横行霸道的李瑞晟跳出来和李鸣岐大唱反调。他大声地说：“我妈在这儿呢。”说着，他示威性地走到王桂枝身边，搂着她瘦弱的肩膀继续说：“生我、养我的是这个小老太太。”言下之意，别人不是他母亲。

李瑞晔和李瑞昀都不声不响地往母亲身边靠拢，对弟弟表示无声的支持。李瑞晶直接拉住王桂枝的手，安慰道：“妈，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妈妈。”

李鸣岐的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

他和李梁氏原来就是聚少离多，加上母亲去世后，多年不曾来往，其实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是，李梁氏毕竟是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孝敬老人，他不能不承情、不感恩。儿女们这么扫他的面子，是绝不能容忍的。

“放肆！”李鸣岐一拍炕桌，大吼起来。他指着李瑞晟说：“你个小兔崽子，把你惯得没正形儿了！你给我看清楚了，这是你关里妈！”

“关里妈”，李鸣岐一锤定音，确定了李梁氏在李家的定位和称呼。虽然有点儿拗口，但还算是区隔分明。

王桂枝在灯影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至少还是“关外妈”，不会被贬到原来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堪的地位。她竟然有点儿庆幸，有点儿欣喜的感觉。

她庆幸自己没有错看了李鸣岐，他还是顾念情分，没有让自己太难堪。欣喜的是，在自己家里始终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怜那个年代的女人，完全没有任何地位。自己一生的荣辱、幸福都不能自己掌握。

李鸣岐吼完李瑞晟，又放平了语气，对所有的人命令说：“你们都过来见见你们关里妈吧。”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李梁氏的身上。

他们发现，李梁氏是个个子挺高大的小脚女人。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子固定住。眼尖的人还发现，她的额角、鬓边已经有看得见的星星点点的白发。

她瘦长的脸庞上皮肤白皙，一双细长的眼睛乌黑发亮。她唇红齿白，鼻梁高挺，五官分明，活脱脱的一个美人样儿，完全不像一个农村出来的人。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细布大襟衣服，浑身上下干净整洁，给人一种利落干练的感觉。此刻，她安静地坐着，脸色平和地面对着各种各样的眼光的打量。细心的人会发现，她的双手在腹部交握着，有些粗糙的手指用劲儿扭在一起，暴露出她的内心并不像她表面那样平静。

屋子里一片诡异的寂静。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李瑞昀，所有的人都在无声表示，大哥，我们唯你马首是瞻的，你看着办吧。

李瑞昀感觉压力巨大，却也知道无可推脱。他站在灯光下，平静地开口说：“关里妈，你好！我是李瑞昀。”说完之后，他冲着李梁氏微微欠身，算是敬礼了。

然后他指着身边的赵新芹以及孩子们说：“这是我妻子，儿子和闺女。”

赵新芹抱着小儿子，微微一弯腰，没有说话。李志庆带着李志梅冲李梁氏鞠了一躬。

周素娥一直捅咕李瑞昭，她心里有一种不友善的快意。她才知道，原来这关里妈是个大美人，而且是先进门的大房。自己的婆婆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这回该绷不住了吧？

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如果王桂枝的地位下降，她周素娥的丈夫也相应的也要下降，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了。她只是有一种对王桂枝莫名的对立情绪，非常不喜欢婆婆平时那种淡定稳重的样子，有点儿坏心眼地想看到王桂枝在众人面前失态，丢脸。

李家的孩子们此时都比平时稳重。他们按照李瑞昀的模式，大方得体地一一和李梁氏打招呼，介绍了自己。王桂枝坐在一旁，心里很为自己的孩子们感到骄傲。

所有的人都见过礼之后，坐在李梁氏身边的白丽芬眼巴巴地看着李鸣岐，等待着他向李家人隆重介绍自己。谁知，李鸣岐看都没看她，就对王桂枝吩咐说：“瑞暄她妈，开饭吧。”

白丽芬心里着急，猛地一拉李梁氏的衣袖，噘起嘴巴，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李梁氏回头看见白丽芬的脸色，慌忙开口道：“呃，这个，这是白姑娘，是瑞旭的媳妇儿。”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咬字清晰，让人听着不反感。

对于李梁氏突如其来地介绍，李家的孩子们反应各异。

身为兄长的哥哥们，不好对兄弟媳妇假以辞色。他们三人基本上是不动声色。嫂子们本来就是男人身后的女人，对未来的妯娌持观望态度，也就轻轻点头示意一下。李瑞晶和李瑞晟倒是有志一同，异口同声地说：“见过五嫂。”然后，不待白丽芬有所反应，自顾自走开了。

一向有点迟钝的李瑞旭都感到了别扭和不自在。他有点抱怨地瞪了李梁氏一眼，看都没看白丽芬，带着小意殷勤的笑脸，赖赖唧唧地拉住了李瑞晔的衣袖，非要和他坐在一起。李瑞晔低声笑着啐道：“你小子不去陪你的媳妇儿，拉着我算啥呢？”

白丽芬坐在炕上，居高临下地把众人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她年纪轻轻，耳聪目明的，把每一个细小的声音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从此心头种下了一根刺。

白丽芬，这个跟随未来婆婆，为了躲避残忍无道的日本人、为了和自幼定亲的丈夫成婚的地道乡下姑娘，从河北农村来到当时繁华热闹的城市K市，走进了李家生机勃勃的院子。

她的心里满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梦想。看见李家俊男美女的衣着打扮，她心里羡慕的同时，也有着期盼。她立志要迅速摆脱柴火妞的形象，做一个时髦的都市女郎，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少奶奶。

然而，李家人的态度让她心里很不爽。她自认为自己是李鸣岐大房太太亲自定下的嫡子媳妇，还是李梁氏亲自带来的，理应受到隆重欢迎和热情接待。没成想，居然不被人们放在眼里，她心里岂是一个“气愤”可以描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