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七期【冬】
我是腊月里出生的早产儿。即便没有提前出世,我也逃不出隆冬的围堵,越是挣扎,陷得越深,被拉出来时便只会越发狼狈。毫无征兆下,我选择了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发起攻势,然后在第二天午时来到了这纷繁的人世间。那一天,离妈妈的预产期足足提前了一个月零八天。
那一日,没有暖阳,只有雨滴不断从空中洒落,浸染大地。南方的冬日虽然没有大雪纷飞,冰封千里,但总有那么些天连绵阴雨,少则一周,多则长达一个月之久。浓重的湿气裹夹着丝丝寒冷,直叫人哆嗦冷颤,缩手缩脚。
那年除夕,爸妈带上我赶回了老家。家里还有快两岁的哥哥,有一大家子亲人。过年,当然得凑人多,过热闹。那天傍晚,我第一次“见着”奶奶的火笼。初生儿的视力比较模糊,太远的东西是看不清楚的。估计那时候的我感受到了火笼散发的阵阵热流,模糊地揪着一个方向就痴痴地巴着看,烘着暖。
妈妈说,当时的我躺在床上不哭不闹。随着奶奶缓步靠近,我的眼睛瞪大,竟露出笑意。那一刻,仿佛我真的能看清那冉冉烧着的火红的碳,越是深望,越能得到热量,越能驱散冬日的湿冷潮气……
直到我七岁那年的冬天,我才算真正意义上,近距离看到了奶奶的这个地位不凡的火笼。那年霜冻天来得早,我一如往常晨起上学。走在路上,只见水稻田表面结上了薄薄的大冰片,田埂上的矮草周身白霜,冻得趔趄,颓然歪立着。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冬的萧瑟,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冬的凌厉。这第一次的体验多么可贵,是我暑假的时候,苦缠着妈妈求来的。只因我腻烦了在城里上幼儿园,想要自由自在,想要无拘无束。
别的孩子哭着喊着,不愿当留守儿童,而我却反其道而行,自告奋勇,回归农村。直到鼻子冻红,手脚冻僵的那一瞬间,我不争气地哭了,怪自己愚不可及,痛悔不已。可我越是哭,就越感觉冰冷,脸还刺疼。这该死的霜冻天,正极其放肆地嘲笑我。
在城里,许是人多车多的缘由,再冷的冬天也会被繁华闹市同化。空气中弥漫的冷气终会被汽车的尾气,冰箱空调的排放气,以及人的呼气包围,吞没……
那一天放学后回到家,我飞奔向灶火屋。一进门,便看见奶奶蹲坐在灶台前,一手提着她的宝贝火笼,一手娴熟地往里布置碳火。竹编的火笼显得玲珑秀气,尤其是奶奶的这个宝贝,通体光滑,泛着油光。不得不说,岁月让它增添了独有的韵味。若然它是一名女子,该属上等姿色,倾国倾城。
我实在是冻坏了,竟下意识走近并伸手凑过去触碰它。却被奶奶无情地一巴掌拍开,声音清脆、响亮,就连笼子里的碳火也适时地传出“啪啦”一声脆响,附议谴责我的莽撞。就这样,火笼子像长了钩子,一直引着我去追逐它,甚至一度让我起了私欲,妄图据为己有,为己所用。
奶奶看我着实可怜,便从角落里随意拿来一个灰头土脸的旧火笼,吹了吹,擦了擦,然后置好碳火递给了我。可它长得实在太丑,我压根没拿正眼瞧它。也许它也来了脾气,无论我怎么暖,总觉得冷,冷彻心扉……
从暑假到入冬以来,我每天一放学回来就帮忙劈柴生火,烧火做饭;学着拌食喂鸡,撵鸭子,割鱼草……但我之前从没干过这些农活,做起来就显得蠢顿,滑稽,结果越帮越忙。我几乎每天都会迎来奶奶的一通怨骂和拍打。
我想靠近奶奶,谨慎而殷勤。一天比一天迫切,就如同我想靠近奶奶那个火笼子一样,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霜冻天时,奶奶一直笼不离手。我即使想偷,也偷不着。奶奶的火笼长得很特别,竹子很光,色泽很老道,这无疑象征着它跟奶奶一样,在这个家里稳居高位,不可逾越。
我搜遍屋子的每个角落,试图找寻同样的替代品,拔走它缠在我身上的吸盘。我不要想它,也有意离得远远的。可是每当它被奶奶提着,捂着,从我眼前走过,静待在不远处嘚瑟,我就感觉很挫败。
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它有什么好的,我为什么一定非要它,没有它,我照样把霜冻天熬过去。
于是我开始赌气,用起那个灰头土脸的火笼,大肆烘手烘脚,甚至也试着像奶奶一样,把它悄悄放进被窝里暖。然而,没几天手脚便开始发痒,发肿,像是被狠狠抽打了一番,没了脸面。某个夜里,我把被子也烧了个窟窿,慌张之下差点没把碳火掀翻在被窝里。我心有余悸,试图疏远所有火笼。
可老家的冬日霜冻天漫长,冷酷。于我而言,更是异常煎熬。每天晚上看着奶奶拿着她的火笼在我眼前晃悠,我的心一次又一次被撩拨……
又是一年除夕,爸爸妈妈带着哥哥从城里赶回来团圆。奶奶见着哥哥,无比欢欣。看着哥哥被奶奶紧紧搂着,享受着奶奶用火笼给他暖热的被窝,而我只能站在一侧可怜巴巴地望眼欲穿。我想跑过去蹭,却被奶奶一记眼神过来唬得不敢动弹。火笼扑闪着火红的光,似乎也在无声地笑话我的不得宠,似桩木头,站边上都嫌碍事。
后来我开始试着讨好奶奶,以她喜欢的方式,做一个少说话多做事的乖女孩。我默默努力做好手边一切农活、杂务,提她分忧,解难。我学得很慢,但却很专注,一个接着一个攻克,做到熟练。我的任劳任怨慢慢地拉近了我与奶奶的距离。于是,我有了更多的时间与奶奶欢谈,与她的火笼共处。奶奶对我越来越亲近。与此同时,她的火笼也一点点地温暖着我,透着友善和慈爱。
从此,我觉得冬天再也不难熬,也不再冻手冻脚。我甚至也得到奶奶的垂怜,和她一起睡在同一被窝里。看着火笼源源不断地把热源贡献给了被窝,温暖了我和奶奶,自己却逐渐消亡,奄奄一息,到最后作无声的告别……
一年又一年,我长大了。我家在镇上有了新房子,我也去了更远的地方求学,与奶奶在一起的日子越发少了,屈指可数。有时候很长时间不回家,甚至整个冬日,我都没有在老家呆过。我不再需要那份暖烘,在看到火笼的身影时也变得陌生,疏远,甚至透着无声的尴尬。
直至到奶奶病重,医生下达病危通知……那一天,比以往的冬日要冷冽,严酷。那一天,天空中竟浮现雪花,一朵,两朵,越来越多……从山的那头漂落,缓缓抵达我们的眼前。
奶奶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她直勾勾地盯着床边那个火笼,却再也没有力气拿起它。那双矫健纤细的手,再也提不动它,捂不紧它。火笼的地位再不如从前的如日中天般唯我独尊;它再也不能跟着这位主人叱咤风云,威风凛凛享尽万般瞩目。它终是被丢下了,即将被搁在犄角旮旯里吃灰,再也火不起来。
那一天晚夜里,奶奶走了。在那个飘着雪花的严冬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她的火笼也被搁置了,没有了火光的它变得暗淡,无名,一如它那些蹲在墙角里灰头土脸的同伴,我没再关注过它丝毫。
我们渴望爱,羡慕被爱,可一旦得到了也终将会迎来失去的那一天。爱会随着生命的逐渐消亡,如同冬日般,会远去,直至消失无影踪。再来时,已不复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