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人老了,回忆便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我年轻的时候,应邀去一个朋友家做客。记不清那会儿我多大,也许三十六岁,也许三十八岁,正是我各方面都春风得意、风生水起的时候。
那天,客人只有我一个,主人夫妻俩作陪。这是朋友间规格极高的宴请,私密、温馨,那种氛围,是可以掏心掏肺、订立生死盟约的。记不清主人做了什么菜,也记不清主人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只记得,在我们推杯换盏的时候,耳边响起“踢踏踢踏”的声音。我一扭脸,只见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精瘦,中等个头,佝偻着身子,双手捧着一个盛满饭菜的大碗,从厨房里出来,双脚蹭擦着地板,发出“踢踏踢踏”的声音,缓慢地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朋友没有介绍这老人是谁,老人也没和我们打招呼,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踢踏踢踏”地进了自己的屋子。其实,不用介绍我也知道那是朋友的父亲。以前,朋友在证明自己血统优良的时候,曾无数次津津乐道地提到父亲。他父亲是留学德国的博士,四十年代回到中国的纺织专家,五十年代初为支援山东的纺织工业从上海调到济南,退休前是纺织工业厅的总工程师,山东大学的特聘教授,一生著有多部专著,其成就和学识远在当今院士之上。
“佝偻着身子,捧着饭碗……”那画面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中,几十年来无法褪去,而且年纪越大,这烙印越发深刻、越发强烈。年轻时声名显赫,年老后竟然不能和孩子们同桌吃饭?这念头困扰了我多年。
依旧还是我年轻时的记忆:母亲去世后,父亲曾经跟着我居住了一段时间。父亲极随和,从不挑食,做什么他吃什么。而且,每次吃饭时,父亲总是垂下眼帘,低着头,不言语,仿佛一个闯了祸的孩子,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曾是山一样伟岸挺拔的存在,他打过我、骂过我,也在我生病时抱着我跑了十几里路去找医生。不知道为什么他吃饭时会垂下眼帘。说实话,那种神情让我难堪,让我怜悯,也让我内疚。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可能是自己不经意间伤了父亲。
转瞬之间,自己也变老了,事先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人生中第一次变老,没什么经验,面对突如其来的情况,显得惶恐无措。好在我还有一点余热,能够担负起接送孩子兼做饭的任务。
我走进女儿为主导、外孙为大的家里后,竟也变得极其随和,她们几点睡我就几点睡,她们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象几十年前我的父亲那样。
今年的春节,我是在加拿大过的。看网上的那些视频,仿佛全世界都在热热闹闹地庆祝中国年。现实远不是那样。华人在加拿大只是少数族群,人数还不及印度人多。过年是华人自己的事,除了唐人街,别处看不到一点中国元素。
女儿提前好几天告诉我,她邀请了两个朋友来家里共度除夕夜。说起名字,我都认识:一对香港夫妻,丁克,夫妻俩住在森林里,养了一群大狗;另一对是来自福建的夫妻,姓林,是二十年前偷渡到加拿大的,如今经营着一家装饰公司,到现在英文还不过关,只做华人的生意,但已经在房价很高的华人区买下了三套房子。
女儿不是勤快人,我也不会做菜,上桌的菜基本上是从华人超市买回来的。我会包饺子。女儿说:“那你就多包点饺子,让她们吃完再每人打包带走一盒。”
于是,除夕这天我从上午忙到晚上,为了包出足够他们吃完再带走的饺子,我拼尽了全力。的确是老了,干这点活就累得我精疲力尽、腰酸背痛。
天黑以后,看着他们一个个都坐下,看着他们都倒上酒,在他们开始吃的时候,我悄然退下。没人注意到我退下,也没有人注意到我缓慢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悄然发生的一切,像极了几十年前我去朋友家吃饭的情景。
此刻,那个佝偻着身子捧着饭碗的父亲和那个垂下眼帘低头吃饭的父亲,都浮现在眼前。
随后,我拿起手机,给国内的一个朋友拜年。那朋友也是一个人过年,亲人都不在身边。我眼眶里几次湿润,嗓子几次哽咽,两人足足聊了一个多小时。不过,时逢佳节,彼此都说着吉祥的话,刻意回避感伤的话题。
这是老了以后第一次在女儿家过年。也许往后年年都这样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