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的花盆里,一株粉红的月季开得正浓,圆润饱满的花朵,娇羞地半藏在浓密的绿叶之间,又像羞答答的姑娘欲语还休。一日清早,我照例去浇水,目光忽然被窗台上几点绯红所吸引——几片花瓣不知何时悄悄脱离花萼,静静卧在窗台的木纹上。它们显然是被夜风从枝头轻轻剥落下来的,如一个个小小的梦遗落在微凉的清晨。我俯身捡拾,花瓣软柔轻薄的触感仿佛没有重量,却载着花儿向尘世作别的轻叹。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书桌上铺开的旧报纸上。阳光从窗外斜斜地探进来,如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这些失群的花瓣。它们躺在纸上,舒展着,渐渐失去了刚离开枝头时那种饱满的丰腴,反而显出几分单薄伶仃的意味来。阳光穿透花瓣,薄薄的瓣膜上脉络清晰可见,像被精心绘制过的轻纱,更像凝固的晨光;又似乎轻轻一触,便会在光中碎裂,化为尘烟散去——这微薄的形体,竟也撑开了生命的玲珑骨架。
我望着这几片薄薄的花瓣出神,忽然想起抽屉深处一个久被遗忘的硬皮笔记本。翻找出来,拂去浮尘,翻开内页,纸页虽微黄却依然干燥挺括。我拈起一片花瓣,用毛笔蘸上淡淡的墨汁,在花瓣上题了“春深”两个小字。墨迹瞬间被花瓣吸吮进去,字仿佛也生出了柔软的生命,在花上生根了。写罢,将花瓣轻轻夹进本子里。一瓣又一瓣,纷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它们隔着纸页,仿佛在沉静地私语,讲述着各自枝头悬而未坠的春事。
日子一天天滑过,花瓣在纸页中慢慢失去水分,变得干燥而脆薄,颜色却沉淀得更深了,像被时光反复摩挲过的旧绸缎,那抹红是褪了火气的,添了静气。它们似乎被书本封存了生命最静美的刹那,如同时间的琥珀,又如同被文字所安抚的魂魄,在纸页深处安眠,却依然散发着属于春日的气息。
后来,我轻轻合上本子,郑重其事地把它锁进抽屉深处。这抽屉瞬间成了收藏春天遗迹的小小博物馆,也成了我心中一处最隐秘的角落。抽屉一关,外面的世界依旧喧嚣奔腾,时间仍如湍急的河流一刻不停地奔涌而去,但那几片落花却仿佛被留在了时间之外。它们静卧于暗处,将生命最柔婉的余韵凝固在纸页里,又默默在无声处抵抗着遗忘的侵袭。
偶尔,当心绪不宁时,我便拉开抽屉,拿出本子,小心翻开。那些干枯的花瓣虽不再柔软,却依旧鲜艳如初,仿佛把逝去的那段春天随身携带着,又似有香气在字里行间幽幽浮动。这时才恍然领悟,花瓣凋落不是谢幕,而是另一种存在方式的启程。我们精心将它们采撷、封存,哪里是为了挽留时光?分明是时光慷慨,允许我们暂存些许光斑,珍藏几缕春痕罢了——原来花瓣之轻盈,是教我们懂得生命之贵重;花瓣之易碎,却照见我们灵魂深处那点不肯凋敝的温存。
每当看见窗台花开花落,我不再徒然感伤,心中反而有澄明的安然升起。抽屉里的落花无言,却时时提醒:所谓珍惜,并非固执地挽留那不可挽留的,而是懂得在时光的指缝里,轻轻接住飘坠的温柔片刻,夹进岁月的书页,酿成心底的琥珀——原来生命短暂的美,唯有以心灵作匣,才能与永恒擦肩而互放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