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风格和主题
3.痛苦
第三个主题是,痛苦具有启迪作用,痛苦让我们“从整体着眼、从现实角度看待生活”,悲伤的作品“给我们的教益都是相似的”。
痛苦总是与疾病、爱情、社交、死亡、时间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
“疾病是人最愿意倾听的良医:对善良和知识,我们只是许诺而已,但对痛苦,我们会俯首帖耳。”
无论是对吉尔贝特还是阿尔贝蒂娜的追求,马塞尔总是面临着对于亲密关系的困扰,无法与心仪之人建立真正的联系,对方仿佛总是若即若离地站在那里,这种感觉每个人都在某个人身上、某个时间段体会到过。
社交几乎意味着面具,而对于真实和内心深处真实感的追求,令马塞尔既反感于这种社交伪装,又无时无刻不处在社交关系的焦虑当中。
但这些都比不上时间流逝带来的痛苦,特别是友人、恋人、亲人的逝去,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回忆中的重现。
“在《盖尔芒特家那边》当中,电话打到了东锡埃尔,打电话的人是外婆……电话中的声音正是死神的声音。‘这个真实的声音似乎离我们很近,其实却离得很远!但同时也预示着永久的分离!常有这样的情形,我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远方跟我讲话的人,就会感到那是从万丈深渊里发出来的绝望呼叫;我还曾感觉到一种忧虑,终有一天,当一个声音(单独的一个声音,它不再属于一个我再也无法见到的躯体)又一次来到我耳边窃窃私语,而我想顺势从早已化为尘土的嘴唇上亲吻这些话语时,这种忧虑就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普鲁斯特终其一生都在努力探寻痛苦的深处,发掘语言的力量,此时他已经与两个秘而不宣的榜样融为一体:一个是奥斯卡·王尔德的《自深深处》;另一个是《奥德修纪》第十一章的场景——尤利西斯在地狱里见到了母亲,却无法与她相拥。”
“关于我们失去的某个亲友,一小段具体的、真实的回忆将是无价之宝,不管这部分有多么微不足道,它都仿佛为我们已经流逝的岁月增添了一分钟,从而丰富了往昔这个唯一的宝库。”至于生活,我们不应把它延迟到悲悼期之后,“而应该在悲悼的同时继续前行,因为十年之后,记忆仍将像今天一样鲜活”,而悲伤的作用是让我们发现“宝贵的真相”,这正是《重现的时光》中关于痛苦的理论。
痛苦的回忆与心灵的间歇联系在一起,记忆片段如同串串珍珠串起回忆的轨迹,不断地拼凑和重新组合,感情的变化……回忆中的“间歇”既是存在于记忆深处的片段,也是无法完全捕捉的、逝去的部分,形成了一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感觉。普鲁斯特甚至曾想把“心灵的间歇”作为整部作品的书名。
“作品就像自流井,痛苦把我们的心挖掘得越深,作品的内容就越丰富。”《心灵的间歇》写的是身体的记忆,遗忘之后紧接着的是往昔的骤然复归,这是心灵可能感受到的往昔,然而,与茶杯里涌现出“贡布雷”全然不同,这种复归是十分痛苦的……在作品的这个阶段,他与外婆重逢之际,正是他永远失去外婆之时。
马塞尔第二次住在巴尔贝克大旅店,他的外婆已经去世,在无意间扰人心神的回忆里,他扔下外婆帮脱下的短靴时,又看到了她那“慈祥、关切和失望的面庞”,想到只要一敲墙壁,外婆就会也敲敲,像是在说:“小老鼠,我听到啦,马上就会过来!”。在这一部分里,想要重新将外婆拥在怀中的愿望与即刻体会到的她早已离去的感觉交织在一起(或者说:从知道她已经死去一直到体会到这个事实,这个过程是一种滞后的转变,因而加剧了痛苦)。
在阿尔贝蒂娜的葬礼上,过去的一幕幕映现在脑海中,如同表明:我们是在重现过往的过程中真正地生活着,而并非以思念已逝的幸福和天堂的方式活着,因为我们当时并未在意那曾经的温暖,而只是为快乐而活,此刻反而像是发掘出了悲伤所蕴含的宝藏,这宝藏需要作家将其诉诸文字。
关键并不在于让过去复活,而是在一种极其悲痛的显现时刻去感受过去的重现(显现之时太过悲痛,甚至都无法称其为“重现的时光”)。生活的重点往往在于此,只是我们没有或不愿意识到。
“我们欣赏的只是她过去这样的人,只是我们过去已经变成的那种掺杂着其他个性的人,只是我们今后将独一无二的那种人。在这种意义(而不是人们通常认为的那种极其含糊和虚假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死亡并非无益,死者会继续影响我们。死者的影响甚至大于生者,因为真正的现实只是通过思想得出,是一种思想活动的目的,因此,我们真正了解的,只是我们必须通过思想来重新创造的事物,只是日常生活对我们掩盖的事物……总之,在对我们死去的亲人悼念的祭礼中,我们崇拜他们喜爱的事物。我母亲总是带着我外婆的手提包,觉得这手提包比蓝宝石和钻石更加珍贵,她总是戴着我外婆的袖套,总是穿我外婆的那些衣服,因此她们俩在外貌上迅速相像,不仅如此,她也带着我外婆总是随身携带的塞维尼夫人的几本书,即使要跟《书简集》的手稿交换也不舍得……”
“几小时后,弗朗索瓦丝最后一次梳理这漂亮的头发,但不会使她难受,这头发只是稍有花白,在此之前显得没有她本人那样老。而现在恰恰相反,这头发成了老年的唯一桂冠,而那张脸却又恢复青春,长年的痛苦在脸上增添的皱纹、收缩、浮肿、紧张和扭曲,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如同在那遥远的岁月,即她父母给她选定丈夫之时,她相貌姣美,显得纯洁而又听话,脸上闪耀着圣洁的希望、对幸福的向往和天真的快乐,但都在岁月中渐渐被消磨掉。生命在逐渐消失之时,也带走了对生活的种种失望。一丝微笑仿佛留在我外婆嘴上。在这张灵床上,死神如同中世纪的雕塑家,让她以少女的面貌躺在上面。”
每当读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想到早逝的母亲,光洁柔软的面庞,永远充满神采的眼神,如同侍奉王子一样为壮壮缝制的棉袄、小被、帽子、手套……亲切的话语和仿佛浸入蜂蜜的叹息、笑意。父亲不是过分溺爱,就是过分生硬,母亲带给我的却是恰到好处的温柔、关怀和告诫,仿佛虽然从没听说过什么亚里士多德之类的人,却和他们一样对调和之道捻熟于心。有时候她在厨房做饭,我无所事事地倚靠着房门,“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她甚至都没有扭头,而我假装没有听到,岔开话题。
母亲最后的日子我写在《死亡电梯》这篇至今5次被拒稿的小说中,她吃光了我最后一次送的晚餐,她说“我儿子送的饭我一定要吃光。”我没有意识到这是回光返照,以为奇迹将要降临,因为母亲说她“从没有亏欠过任何人”。我高兴地回到家睡觉,只留父亲陪床。凌晨,父亲打来电话……每次想到那个时刻,我都有一种马塞尔想到外婆的感觉,因为幸福已经远离,永远只能在回忆、在心灵的间歇时刻如潮水涌现。
心灵的间歇既展现了心脏的舒张,即从知道到感受到的过程,如同在外婆逝世后,他才真正感觉到外婆不在了;也展现了心脏的收缩,起初有些现象无法理解,而现象之下所隐含的意义之后被揭示出来,夏吕斯男爵所有怪异的言行举止,当他是同性恋的事实被揭示出来后便合理解释了这一切。
《追忆似水年华》就像是一颗聪慧过人、悸动不已的心脏时时不安地跳动,恰如心律不齐。
“死亡会驱散一个个颤抖的天体,/但美在闪闪发光,一切都会在美中复生,/一个个天体又在它白皙的脚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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