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风格和主题
2.友情
第二个主题是赞颂“友情”,对前一主题勉强有所补偿。我们不难猜出友情的独特特征:“还有一张更好的床铺,洋溢着神圣的芬芳。它就是我们甜美、深厚、坚不可摧的友情……我们温暖的柔情。”可以肯定,马塞尔正是用这种方式,向吸引他的男性表达感情:无非是友情,是信任,是一种神奇的柔情。
马塞尔与朋友的友情建立在文学和艺术的共鸣以及他自己的细腻观察、情感之上。斯万是他的引路人,告诉他自己认识贝戈特,贝尔玛演的《淮德拉》和《熙德》一定要看 ,在邀请贝戈特赴宴的同时也邀请了他。这让马塞尔有机会发现贝戈特的鼻子和其作品之间的巨大反差,了解什么是“贝戈特风格”。
与布洛克和圣卢的友情是两个极端,一个是人性的多面态和社交关系的微妙复杂,一个是心灵的契合所能够达到的程度。
布洛克想让人以为自己像上流社会人士一样谨守礼节,懂得艺术和社交,知道表面文章和附庸风雅是怎么一回事,不幸的是他无法据此指导自己的行为,而且缺乏教养。他的行为受到社交礼仪的拘谨,忘记了真实的情感,这种固执不自觉地制造出惊人的讽刺效果。
“我父亲看到他淋湿了,就关心地对他说:‘布洛克先生,天气怎么啦?是下雨了?我真弄不清楚,刚才晴雨表明明表示天好。’但他听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先生,我肯定无法告诉您是否下了雨。我完全置身于物质世界的偶然事件之外,所以我的感官不屑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可怜的儿子,你的朋友是白痴。’我父亲在布洛克走后对我说,‘怎么!他甚至无法告诉我天气如何!真是有趣极了!他是个蠢货。’总之,他使所有的人都感到不快,因为他来吃午饭时迟到了一个半小时,而且浑身是泥,但他并没有表示道歉,却说:‘我从来不受天气的变化和约定俗成的时间划分的影响。我情愿为鸦片烟枪和马来人的波刃短剑恢复名誉,也决不使用怀表和雨伞,因为这两件工具的害处极大,而且具有布尔乔亚的俗气。’”
但是我喜欢布洛克,因为和他一样都迷恋“白城奥洛索纳和白城卡米尔”、“弥诺斯和帕西淮的女儿”这样毫无意义的诗句,“美的诗句(我只期待从中得到真理的揭示)之所以美,是因为它们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他首先给我介绍了贝戈特。
布洛克是一个典型的社交达人,在不同场合中扮演不同的角色,适应不同的人际关系。这种表面的虚伪和角色扮演不但没有达到维护形象的目的,反而暴露了真实的个体特性,即本性。社交圈内虚伪与真实的复杂对立在布洛克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在与马塞尔和圣卢的友情中,布洛克相当于欺骗和背叛的同义词,“即使在无关紧要的时候,此人虽然嘴上说此事并不重要,心里却认为这件事极为重要”。他一面对圣卢说我的坏话,一面对着我说圣卢的坏话,但是都不予以承认,反而让我以为是为我好。他指望通过操控信息和隐藏真相,获取更多的优势,但是“我们俩到第二天就对这些坏话的细枝末节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以为我结识圣卢只是想高攀贵族,让我想到“世上最普遍的事物不是理智,而是善良……即使这种善良因私利而处于瘫痪状态,不能发挥作用,它也依然存在,而当没有任何自私的动机阻止它发挥作用时,譬如在看小说或看报时,它就像鲜花一般盛开,即使在杀人犯的心中也仍像连载小说爱好者那样温柔,并转向弱者、正义者和受迫害。”
布洛克要邀请圣卢来家里赴宴,“因为他想跟圣卢建立更加密切的关系,希望圣卢将他引入贵族的社会。这希望如由我来提出,并为我而提出,在布洛克看来就是极其丑陋的故作风雅的表现,完全符合我本性的一个侧面,……但是,同样的希望由他提出,就被他看作是他那美好的求知欲的证明,因为他想要了解其他一些社会阶层,也许能从中找到些许对文学有用的东西。”与之相对照,圣卢后来对布洛克的邀请虽然不大礼貌,却使后者十分高兴。
另一方面,马塞尔与圣卢之间的友情则是社交关系表象下感性与心灵的纯粹连接,呈现出一种深刻的理解和默契,一种追求真挚情感和精神共鸣的理想化关系。
在最初的刻板印象消失后,圣卢很快征服了我和外婆。“他毫不拘束地拿我的缺点来开玩笑——他挑出我的缺点,判断得十分敏锐,使我外婆感到有趣——但又像我外婆那样满怀温情,另外,他赞扬我的优点,而且热情洋溢,毫无保留和敷衍的味道,而像他这种年纪的青年通常认为,对别人持保留和敷衍的态度,自己才能显出大人物的风度。他尽量使我不感到有任何不适,天气转凉时,我还没有觉察,他就叫人把毯子盖在我的腿上,他如觉得我心里优愁或心情不佳,就一声不吭地作好安排,晚上花更多的时间来陪我,这种关心,如从我健康的角度来看,也许不如对我更加冷淡为好,我外婆也觉得有点过分,但作为对我喜爱的表示,则使她深受感动。”
“不久之后,他和我一言为定,我们要做终身好友,他说出‘我们的友谊’这几个字,如同在说存在于我们之外的一件重要而又美妙的事情,并很快被他称之为——除了他对情妇的爱情之外—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
那个著名的戏剧性场景将我在圣卢心中的地位和他对我的友情推向了高潮。
“我刚要在贵族专用的餐厅里坐下,老板就粗暴地前来把我拉开,毫不客气地把另一个餐厅里的一个座位指给我看,所有的侍者对我的态度立刻跟老板一模一样。”而那个座位已坐满了人,而且对着门,因此一阵阵寒风我吹来,但老板拒绝给我换。
圣卢刚把脚擦干……却看到我在大餐厅里。“天哪,”他叫道,“你在那儿干吗?还坐在开着的门前?”……“我可怜的朋友,你在那儿会冻僵的。”
不久他就离开,但“很快就回来了,这时出现在餐厅门口,手里拿着亲王的小羊驼毛大衣,我这时才知道,他问亲王要了大衣,是怕我冷,拿来给我穿的。他在远处给我做手势,叫我不要起来,他则朝我走来,他要坐下来,就得挪动我的桌子,或是我得换个位子。他走进大餐厅后,立刻灵巧地登上红丝绒面料的软垫长椅,长椅沿墙而放,围成一圈,除了我之外,上面还坐着三四个赛马俱乐部的年轻成员,圣卢都认识,他们在小餐厅里找不到位置,就坐在这儿。餐桌之间都拉着电线,有一定的高度;圣卢并不感到困难,灵活地从一根根电线上跳了过去,如同赛马从障碍上一跃而过。他这样跳只是为了我一人,使我不必挪动位置,我感到不好意思,同时,我看到他很有把握地跳上跳下,又感到赞叹不已;而赞赏的并非只有我一人;如果跳跃的顾客比贵族地位低下,也没有如此慷慨,老板和那些侍者也许只会稍加欣赏,但这时他们看得如醉如痴,如同赛马师体重过磅处的行家;一个伙计仿佛无法动弹,拿着一盘菜纹丝不动地站着,而旁边的几个就餐者正等着他上菜;圣卢要在那些朋友身后经过,就爬上骑背,身体平衡地往前走,谨慎的掌声不由从餐厅深处响起。他最后走到我旁边,准确无误地停了下来,如同国王观礼台前的军官,他弯下腰,把小羊驼毛大衣递给我,显出殷勤而又顺从的样子,然后立刻在我身边坐下,而我连一动也不需要动,他把这件大衣当作轻巧、暖和的披肩,披在我的身上。”
老板、侍者和就餐者的掌声只是因为圣卢是一个贵族,而贵族所有标新立异、放浪不羁的行为都值得欣赏,如果是一个普通人、下等人,只有蔑视和呵斥,“身份”就如同“金钱”一样给当事人披上足以原谅一切行为的外衣,原因在于会使观者产生自己有一天可以做出同样行为的幻想,而只有这些才值得毕生的追求,就如同苦修院的修士把荣耀上帝作为必生的追求一样。
但对于马塞尔,朋友轻盈的舞蹈带来的是心灵的慰藉,他所赞叹的是自己在朋友心中难以言表的地位,因为“他这样跳只是为了我一人”,“殷勤而又顺从”。就像圣卢发现了马塞尔自己的可爱之处一样,后者将不止一次地想到圣卢的可爱之处:当发现别人在社交场合犯了错误,他自己先面红耳赤,仿佛是他做错了事而不是那个当事人。
马塞尔的友情观体现在下面这段文字中:“我对友谊的看法,就是说友谊微不足道,因此我很难理解,一些有点才能的人,譬如说尼采,竟幼稚地认为友谊具有某种精神价值。并因此而拒绝接受某些缺乏精神价值的友谊。……我在巴尔贝克时发现,跟少女们一起玩耍的乐趣,由于跟精神生活毫无关系,因此对精神生活的害处比友谊要小,因为友谊竭尽全力要我们牺牲我们自身中唯一真实和(用艺术之外的方法)无法与人沟通的部分,作出这种牺牲是为了表面的自我,这种自我不像另一种自我那样能在自身中找到乐趣,而只是模糊而又舒适地感到自己在外界有倚靠,受到外人的照顾,并因高兴有别人提供保护,把自己获准的安乐展现得光彩夺目,对一些优点赞叹不已,但会称之为缺点,并竭力在自身中加以改正。……不管我对友谊持何种看法,即使只谈友谊给我带来的愉悦,尽管这愉悦微不足道,感觉介于疲劳和厌倦之间,然而,饮料即使十分有害,在某些时候也会变得珍贵,使我们得到安慰,因为饮料会给予我们所必需的鞭策,以及我们无法在自身中得到的热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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