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雪兰花-花会蛊毒父卖囡(四)

他顶风趱行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化人滩”。眼前好大一片荒地,在月冷星稀黑黝黝的田野里,只见丘坟林立,茅草丛生,地上坑坑洼洼,就近看白骨森森随处可见,一些野狗有的凄厉地吠叫,有的闪烁着绿色或殷红的眼睛四处乱窜,有的正在轧轧地咬嚼着那些白骨,希望从里面吮出骨髓脂膏来充饥。他一见这种场景,浑身毛骨悚然,两条腿控制不住,站在寒风中抖个不停,觉得如果今晚睡在这里,等不到天明就会吓死,冻死在这荒郊野地里,如此一想,刚才来时的勇气和决心已荡然无存。

他正准备回去时,却见前方有几堆火在黑暗中闪烁着红光,隐隐绰绰似有人在活动,不由精神一振,壮着胆一咬牙就朝火堆那里奔去,近前才看清是四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结伴来这里宿夜,求鬼显灵托梦“打花会”。她们见来了一个男的非常高兴,就七手八脚帮着陆月庭焚香点烛烧纸,接着他的香火又都纷纷磕了头。

这时夜已深了,寒风呼呼地越刮越大,整个旷野好似都发出凄厉的叫声,使人听了心惊胆战,毛发直竖。其中一个健壮年长的女人突然露出惊喜的表情叫道:“嗳!鬼出来了,鬼出来了!看,他们在那里跳舞呢!”大家惊恐地从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几堆被风刮起的茅草,枯叶,纸灰被卷成陀螺形状的东西,它们随着风在原地打转,一会儿起,一会儿伏,一会儿移动,好似鬼魅精灵在跳舞。陆月庭的心紧缩着,颤抖着赶紧跪下叩头,其它四个女人也都跟着跪下胡乱地叩起头来。这时有七、八条没填饱肚子的野狗,拖出鲜红的舌头,呲牙咧嘴地过来围着这五个活人打转圈,看样子只要他们一睡下,那些野狗就会扑过来把他们撕碎吃了!这现实的威胁使大家更为恐惧。一个脸色吓得煞白的女人说:“要死了!这地方哪能睡呀,还做啥梦?不冻死,吓死,也会被疯狗咬死!阿福嫂,龙弟娘,我要走嘞……”说着她飞速地卷起地上的铺盖,拔脚就走,另外两个女人一面赶紧捆起被子紧跟上去,一面呼喊:“阿彩姐,等等,一起走……”

刚才还笑嘻嘻的健壮女人,现在已经笑不出来了,她恶声恶气地骂道:“这批婊子养的死货色!今朝有男人在此地撑腰还怕啥呀?胆大有官做,胆大会发财,明朝我打中‘花会’,这些蠢货只好朝我哭!”她一面唠叨,一边躺下睡在她的被子上,顺手拉过陆月庭的被子蒙到自己的头上和身上。

陆月庭本想也起身走,听到她“胆大会发财”这句话动了心,决定硬着头皮留下来,但见她把自己的被子拉倒她身上去,窝了一肚子的火,就动手去拉自己那条破被,那女人却霸道地拉住不放,两人正在拉扯时,陆月庭一抬眼,见有两只野狗瞪着血红的眼睛已悄悄地移步逼近,只见它们浑身毛发竖立,露着白森森的厉牙正在向他靠拢过来,陆月庭这时心胆俱裂,大叫一声“疯狗来了!”狠命一掀那条破被朝头上一顶,随手抓起地上一把白骨狂奔逃命。他只听得背后那女人在地上翻滚着,尖叫着,回头一看,见两条疯狗已扑在她的被子上撕咬着进行人兽生死大搏斗。陆月庭无力救她,迅速丢出几根白骨摆脱身后三条饿狗的追击,奔跑着离开这个危险的“化人滩”。最后陆月庭手里拿着二根白森森细小似孩子的尸骨回到家里,把那尸骨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祷告一番睡下,由于满脑子都是“化人滩”恐怖的场景,他直到天蒙蒙亮时才阖了一会眼。

第二天早晨醒来,当神智清醒后,最要紧是回忆昨夜做了什么梦?可是那些梦是杂乱无章的,好像自己在云里走,好像钻过一个山洞、还走过一座桥……但这些在“花会”里都没有牌名,他正在焦急忧虑时,突然回忆起梦中在山洞里看到一条红色的大蜈蚣,它有许多的脚,爬起来身子一扭一扭的很可怕,对!是一条很大的蜈蚣,于是他满怀信心地将最后4元钱打了“龙江祠”(蜈蚣精),下午四时开筒是“徐元贵”(虾精)、晚上10时开筒是“张三魁”(猴精),陆月庭这时眼前一片漆黑,全身瘫软,立即跌坐在达顺烟纸店的门前。

“玉壶春”小酒店在烟纸店的正对门,老板戚道义,搀扶着陆月庭到酒店小歇。他烫了一壶热酒,装一小盆卤汁豆腐干、百叶结,外加一碗温热的白糖桂花赤豆羹送到陆月庭面前劝导说:“陆先生,身体要紧,你看开点,这‘斩头’的‘花会筒’全是骗人!我同老婆都吃过它的大亏,现在晓得哉,就是1赔一百,我也不会再去打!陆先生,我请你吃小点心,你气色难看煞啦,快点乘热吃吧!”

陆月庭现在万念俱灰,就想一头撞死在那该死的“花会筒”门前,但当时他连爬起来去撞头的力气也没有。如今自己满脑子都是一个“死”字,死在家里担心女儿害怕,决定还是去跳黄浦江,落个干净的全尸,好和妻子在阴间相见。他现在觉得浑身冰冷,颤抖不止,这才想起今天从起床到现在,头脑只想到“蜈蚣精”,一滴水米没进肚,饿得寸步难行,更不要说走到外滩去。于是他把碗里、盆里、壶里的食物都塞进胃内,这才觉得身子渐渐暖和起来。他谢过戚道义夫妇回到家里。

家中黑灯瞎火,冷如冰窟,他知道女儿在雪莲家,荷香去睡过桥楼躲得远远的。本想自己临死前再见女儿一面,但到白家去找宝花,惊动精明的老奶奶自己肯定死不成,想到女儿从此孤苦无依,一阵心酸,不由潸然泪下。

那时候,人死讲究要穿五件或七件上衣,他翻遍衣箱也只找到四件夏天的单衣和一件夹袍,就都把它穿在身上,再加现今身上一件棉袍和脏兮兮的绒布衫,正好凑满七件。他又洗了一把冷水脸,顺手拿起台子上半包“老刀牌”香烟,半盒火柴,临走环视这凄苦的小屋,随着一声长叹,他带上门悄悄离开了葫芦街。

现在已是午夜十一点多钟了,他想乘2路电车到十六浦外滩,但搜遍全身拿不出五个铜板。只能从徐家汇沿着台司德朗路(今广元路)、福开森路(今武康路)、向善钟路(今汾阳路)过来,当走进繁华的霞飞路(今淮海中路)时,陆月庭认为这是他在这世界的最后一夜,对路上的一切事物产生很多依恋:这宽阔平整的柏油马路,装潢华美的大玻璃橱窗、闪烁着五彩缤纷,鲜艳耀眼的霓虹灯广告,还未散场响着“蓬擦擦”音乐的舞厅……陆月庭感叹:“这世界多美好,这人生多美好呀……只可惜一样的人生两样的天哪!”他抬头望天,天上没有星星,似锅底般黑,看来天上神仙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低头看地,那地冰冷,坚硬而寂寞,就似阎王爷的脸,那呼啸刺骨的西北风就是阴司来催命的牛头马面。“自己最多还有一个小时就要来报到了,你们何苦逼我太甚?”

陆月庭一定要赶在午夜1点钟前到达外滩,因为过时就要戒严,如果被巡逻的日本宪兵抓到,那种死法可真惨了。为了积蓄最后一点力量,他决定在一家锁门的商店台阶上坐一会儿歇歇脚,抽支烟。他从口袋里摸出半包香烟,抽出一支、划了一根火柴,用手掌挡住风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闭起眼睛,把烟尽量吞进胃里去,再从鼻孔里慢慢地喷出来,享受这份难得的悠闲。没想到人一静心,思绪却似收不住缰绳的野马奔腾而来,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先是娶了才貌双全的妻子,还带来丰厚的嫁妆帮我发了财,后又为我生个如花似玉的好女儿,真是人见人爱。在东北那些年要啥有啥,多少人叫我爷!可恨日本强盗杀进中国来,才改变了我的一生。自从逃难到上海,从此七颠八倒,弄到现在走上绝路!我好悔呀!不听贤妻的金玉良言,交了一批吃喝玩乐酒肉朋友,从此吸上鸦片,终日好逸恶劳不思进取,终于把逃难带来的许多家财挥霍一空,把早年学到的满腹经纶、聪明才智也彻底葬送,现在又去打什么“花会”榨干了自己最后一滴血,我对不住妻子,对不住女儿,真好悔呀!”他想到这里悔恨交加,涕泪交流。因为只顾想心事,忘了抽烟,那烟早已熄灭,就去擦火柴,一连划了两根才点着,他吸了两口,又想到自己去见阎王爷时必须要交代的恶事:“自己这辈子未做过行善积德的好事,对雇工和仆人太严厉、太苛刻,抗日战争以来还出卖军情,捞了二千大洋,帮米蛀虫发了国难财,使千万穷苦百姓因市场无米忍饥挨饿活不下去……还有我把小雪莲骗到鸦片馆去弄到二百元钱、7个烟泡,差点把这好姑娘毁了……这些事儿我死后都得下地狱赎罪!”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回顾一生的行事痛悔莫及。想到这里要去抽烟,那烟又灭了,他再次连续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了烟,看着那第三根火柴在自己手中燃尽熄灭。

正当他在凄惶地忏悔之际,猛然间听到有人喊了声:“陆爷,您怎么一人坐在这儿?”陆月庭心里顿时吓得一跳,抬头定睛看时,已认不得眼前这个强壮精干的青年男子是谁?他只是眨巴着眼睛怀疑来的是不是催命鬼?

那青年男子见他木愣愣地呆在那里不认识自己,就笑着说:“陆爷,你不认识我吗?我是钱老爷府上开小汽车的司机阿强呀!”

陆月庭这才回过神来,嘴里“唔唔”地支吾着,顿时红了脸,本能地站起来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谁知阿强不再言语,转身就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对着车窗向车里面的人说话,不一会儿,下来一位头戴海獭皮帽,身穿厚呢大衣阔佬模样的人,等那人走近时才看清,竟是自己多次想求见而见不着的钱万兴。他觉得自己这样潦倒十分尴尬,赶紧想转身走开,却被钱万兴一声叫住,“陆先生,久违了,我正好赴宴归来,见你一人黑夜在此,不知有何贵干?”他见陆月庭十分窘迫的样子,也就不逼着他说情况,就转身对阿强说:“这里风大,不是说话之处,阿强,你先送陆先生到就近浴室洗澡更衣,随后送我到扬子饭店,再接来福来见我,现在我在车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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