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强领命搀扶着陆月庭去了霞飞路的玉清浴池……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到一个小时,由来福陪同到扬子饭店来见钱万兴的陆月庭已是衣冠楚楚的场面上人物了。
扬子饭店位于二马路上(今九江路),建筑新颖,装饰欧化,也算是当时上海较高级的旅馆,钱万兴为洽谈业务,与朋友交际应酬,在这里长期租了客房。他把陆月庭带到这里来,是要与对方做成一笔交易。
房间里有暖气,温熙如春。陆月庭穿着钱万兴的丝绵袍子,外套狐皮马褂感到浑身燥热,钱万兴命来福帮他宽衣,摆上烟具伺候他过瘾。然后向饭店要了两碗虾仁鸡丝面,两人吃完宵夜坐在沙发上休息。钱万兴示意来福回避,闲话片刻就直奔主题:
“陆先生,今天深更半夜一个人坐在大街上,不是去乘风凉吧?”钱万兴两眼犀利直视陆月庭问,这次他不留情面要对方剥下伪装,自揭真相。
“嗯嗯……唔唔……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了,不瞒钱爷,我半年多来因为赌“花会”弄得倾家荡产,今夜想去跳黄浦江,没想到半路上遇到你老……真是惭愧呀……”陆月庭不敢隐瞒,直话直说,心想:“或许能博得这位财神爷发了恻隐之心,救济一下,那我全家就死里逃生了。”他虽然落魄穷到这份上,还是羞于启口,说时把脸涨得通红。
其实这是钱万兴早就预料到的事,今天所以要救他,主要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又问:
“陆先生,你要去跳黄浦江,那你女儿宝花,还有姨娘荷香怎么办?”老谋深算的钱万兴不动声色把话题引到主题上来。
“唉……我所以决定要自尽短见,一大半也是为了宝花呀……”他终于想出一个遮羞的理由。
“此话怎讲?”钱万兴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紧张起来,连忙急急地问。
钱万兴急切的语词,焦急的神情使聪明绝顶的陆月庭产生了许多联想,他决定引而不发观察对方的意图,就皱起眉头幽幽地说:“宝花是个好孩子,为了她的前程,所以我不想再拖累她。”
钱万兴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宝花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嫁人了?”但这可恨的“老不死”就是不说,只能自己直白地问:“唉!宝花是个好姑娘,我有二年多没见她了,今年她有21岁了吧?这么大的姑娘该出嫁了是吧?”
“求亲的人倒是不少,只是我没有一个看得中的。她每天在家里给人家绣花,赚些钱贴补家用”。事实上,徐家汇一带心仪宝花的小伙子不少,但摊上这样一个大烟鬼的父亲,谁敢来提亲?此刻陆月庭为了提高自己和女儿的身价,故意参入一半谎言。
钱万兴这时才算把一颗心放到肚子里去了。他不想再和这个大烟鬼泡蘑菇,决定单刀直入解决问题。他拿起沙发茶几上的景泰蓝茶壶斟了一杯茶递给陆月庭,一面随口说着:“你尝尝,这是洞庭碧螺春,我就喜欢这茶的香味和回味。嘿嘿,宝花姑娘已经这么大了,再在家中耽下去,不怕误了她的青春?”
“哦,谢谢,啊……香气芬芳、碧绿清澈、滋味醇和、回味无穷啊……”陆月庭捧起这杯茶,先闻后饮赞不绝口,也不顾礼貌,贪婪地一饮而尽。
钱万兴这时的心情很好,他不仅不厌憎陆月庭的贪欲失礼,反而笑嘻嘻地又给他斟了一杯。这次陆月庭拿起茶杯细吮慢饮,装着品茗的姿态,其实他这时心脑并用,在飞快地盘算着刚才这钱老头谈及宝花该出嫁的问题。他猛然想起二年多前在钱府避难时曾约他“第二天有要事面谈”后来因为被来富赶出而没有谈成,当时荷香曾经告诉他,钱府的少奶奶对宝花很好,又送点心又送衣物,自己曾经推测可能大少爷要娶个二房传宗接代。他想到这里,心中充满希望,心想:“如果能成就这门亲事,女儿终身有靠,自己的下半辈子也不愁吃穿。但这事还不能点穿,要等对方求亲为好,现在先放一个气球再说。”他思忖好了,就说:
“是呀,宝花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就怪我这当爹的不争气,古人云:‘没有梧桐树,难招凤凰来’,没有好嫁妆,哪里能觅得好女婿?再说,我家宝花没有千金小姐的命,却生了千金小姐的心,平时心高气傲,一般人家的小伙子,她正眼也不肯瞧一瞧的……”他说完又拿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着,乘机睃了钱老头一眼。
“我就喜欢宝花这样的品性风格……哈哈……”钱万兴满脸喜气的大声说。
陆月庭听了,先是一愣,后来一想:“公爹当然喜欢正正派派的儿媳妇”,心里也就释然,于是也跟着他“哈哈”一笑。
这时钱万兴突然坐正身躯,用手抹了一把脸,然后表情凝重地对着陆月庭说:“把宝花给我,你要多少钱?”
陆月庭听得一怔,瞪大眼珠子,盯着这个五十多岁黄瘦的老头子看,心想:“要我卖宝花给谁?给儿子还是给老子?”他不敢正面回答,嘴里“唔唔呀呀……”又用手拢起耳朵装作听不清楚的样子。
钱万兴见他这种作派,心里很不高兴,马上从自己脸上显露出来。他傲然地大声说:“你真没听明白?我是说,我要娶宝花,你要多少钱?”
这下陆月庭吓得差点跳起来,心想:“原来这老贼要买我宝花做他的第三房姨太太!”他本能地一阵反感,认为自己再潦倒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她母亲是名门淑女,甚能把女儿去嫁给这个大烟鬼、老色鬼做姨太太?他坐不住了,就站起来说:
“钱爷,今夜谢谢你的帮助,就此告辞,我们有缘再见!我的衣服在哪里?”说着去找自己的旧衣服,准备马上就走。
钱万兴没想到这个穷得叮当响,要投黄浦江的大烟鬼会有断然拒绝的表现,不禁一愣,但他迅速伸手将陆月庭一拉,把他拉得跌坐在沙发上,于是他干笑一声说。
“嘿嘿,你的那些衣服早丢了。怎么?我做你的女婿还不够格?给你一万元养老不少了吧?实话告诉你,我是真心喜欢你女儿,为了她我派人寻找了两年多,想不到今天遇见你,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女儿嫁了我,有吃有穿,可以享尽荣华富贵,而你有了一万元钱,人家都会叫你陆大爷。这是双喜临门的一件美事呀,比你去跳黄浦江喂鱼的滋味不知要好多少倍,是吗?哈哈……”
这一万元的魅力太大了,以致使这个意志薄弱的大烟鬼无法抗拒。他在心底呼唤: “钱!钱!我缺的不就是钱吗?为了钱,自己天天绞尽脑汁,费尽心机;为了钱,我受尽人间白眼;为了钱,把自己逼上绝路;钱是个好东西,有了钱,就有了自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一辈子都在寻找钱,想不到,每天在我身边的女儿就是钱,虽说为了这一万元钱要失去宝花我心爱的女儿,但现在把她留在这破屋子里有什么好呢?没有吃,没有穿,将来嫁个穷小子要愁死愁活一辈子。现在她到钱府虽说当姨太名声差点,丈夫年龄大点,但家里吃的油,穿的绸,娘姨大姐伺候着,做人不就是贪图这个享受吗?宝花,你一点不憋屈!你命好着呐!我老了有了钱就要另一种活法,我要葫芦街那帮穷瘪三都叫我陆大爷.....”
现在钱万兴许诺的“一万元钱”正在释放着魔力,它将亿万个超级病毒侵入陆月庭的血液中、神经中。他像中魔似的神魂颠倒、思维混乱、喜怒无常、是非不分。钱万兴一直在观察陆月庭的神色,见他久不回话,脸上表情怪异,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等得急躁起来用胳膊捅了他一下问:“怎么样,这笔交易到底成不成呀?”
一语惊醒钱迷心窍利欲熏心的陆月庭,他急忙收敛心神,低着头轻声回答:“那个……就依钱爷的意思办把!”
钱万兴听了很是高兴,就说:“那好,我们现在就办个正式手续吧。”他去开了保险柜,拿出一本英国汇丰银行的支票薄,开了一张壹万元大洋的支票,兑现日期签在三天以后,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金光璀璨的小圆章在支票上盖好了印签交给陆月庭,然后又在写字台上铺好一张雪笺,他蘸墨提笔写:
“今有陆月庭自愿将女儿陆宝花卖给钱万兴先生为妾,收取身价银壹万元大洋,从此割断父女关系,如若反悔,以罚款贰倍处理。现经双方同意特此立照,民国二十九年(即公元1940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立,”钱万兴很潇洒地签了名,然后把笔递给陆月庭,他接笔挽袖签上劲骨挺秀的陆月庭三字。钱万兴验看后又态度和蔼地笑着说:“陆爷,我们还得照规矩办,请您老按个手印。”说着把一个汝窑红泥印盒递了过来。陆月庭手指揿在冰凉的印泥上,突然想到从此断绝父女情份,心中一痛就不肯往下按指印。他苦笑着轻声说:“那手印就免了罢,难道女儿还能不认爹?”
钱万兴立即瞪了他一眼正色道:“要认可以,等您老戒了烟再来认;现在请按规矩办,先盖了手印。”
陆月庭心里在骂:“你这个混球,死乌龟,你怎么自己怕死不戒烟,到要我戒烟?”最后还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为了这张沉甸甸的一万元支票,只好一咬牙在卖女契约上按了一个血红血红的拇指印。
临走,钱万兴又给了陆月庭二百元钱说:“三天后,我派人派车来接宝花小姐,你先不要对她说今晚之事,只说遇到她母亲的一位女亲戚,要接她去住一段日子。当我接了人,就立即通知银行付款。”
陆月庭由阿强、来福用小车送到葫芦街,临别陆月庭问阿强:“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阿强说:“陆爷,您就谢谢您身上的那盒火柴把!当时你划火柴点烟,第一根,第二根时,钱爷在车上对我说:‘阿强,你看,那里是鬼火吧?’等你划到第三根时,我车开近了,就怀疑是您。钱爷马上叫我停车来问,一问才知真的是您老!”
陆月庭听了,长长地吁出口气,幽幽地说:“这是天意哪!世界上的事,吉和凶,生与死就差那一点点,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