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青和魏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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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十月征文,PK对象:灵泽有雨。

1

1999年,林青青六岁,在玄武村上一年级。班主任是一位刚刚师范大学毕业的女老师——魏永芳。

魏老师的第一次家访,就是去林青青家。尽管在村里已呆了一段时日,对各种艰苦的环境达到一定程度的适应,但这一趟的困难,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

胶鞋踩在深秋雨后的田坎上,深深陷入湿透的泥巴里,魏老师使劲儿拔出脚,落脚时又不可避免地陷入另一滩淤泥中。

牛仔裤腿上满是泥巴点,鞋子更是没有一点干净,袜子被泥水浸透,她却不觉得冷,后背反而冒出密密麻麻的毛毛汗。

她的身后,一排深深的脚印烙在泥巴里,旁边还有一串小小的脚印。她回头看着那两串脚印,有片刻出神,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老师,你快点呀。”百灵鸟般的声音响在前方,扎着两个小马尾的豆芽菜女孩在向她招手。

“哎呀,老师,我牵着你吧。”林青青的脚点在稀泥上,歪歪扭扭滑几下,魏永芳总觉得她下一秒要摔倒,然而她稳稳当当到了自己跟前,朝自己伸出小手。

她伸出手,用掌心的温暖包裹住林青青的小手,温柔一笑:“好呀。”

从学校教师宿舍走到林青青家,魏老师用了一个半小时。而这样的路,林青青每天要独自走一个来回。

夏天还好,秋冬季节,她需要天不亮就出发,才能赶上学校的早读课。魏老师是从城里来的,第一次亲身经历山里孩子求学的辛苦。

魏老师看着身旁没有二两肉的瘦弱女孩,脸色蜡黄,眼底发青,林青青明显营养不良。而且她最近频繁便血,流鼻血,大概生病了。

林青青的妈妈王梅用玻璃杯给魏老师倒了杯开水,使唤林青青去屋旁地里割猪草,才坐到魏老师对面的小木凳上。

“魏老师,青青在学校不听话吗?你怎么突然来了,我家里这样,让你见笑了。”

三间老式泥巴房,墙壁是用竹条编的主体,再用和了稻草节的稀泥糊上,就成了墙壁。屋顶有好几处瓦片都掉了,漏出点点天光,不偏不倚落到盆子里。

这种房子,魏永芳还是在记忆里的外婆老家见过,已经十多年了。

她收回余光,正视着王梅,平缓地说:“青青很乖很懂事,我来是想请你带她去医院看看。”

“她哪里不舒服了?”王梅急问。

“她最近经常流鼻血,还便血,去查一查保险点。而且她那么干瘦,可能有些营养不良。”

王梅的语气缓和下来,双手交叉搓着大拇指:“那是上火了。”

“你早就发现了?”

王梅点点头,看着地上的辣椒籽,长长地叹气。

2

深秋的时候地里本就没什么菜,稍微好点的又被她拿去镇上卖钱了。她和林青青这阵子,吃的都是蒸秋辣椒。

秋辣椒是辣椒结的最后一茬,籽多且辣,产量较高,但卖不出去。王梅把辣椒都摘下来,蒸熟以后加盐捣碎装坛,每顿就挖两勺出来下饭。

她和林青青,已经这样吃了一个月了。她也流鼻血,也便血,但她没有办法。

林青青的爸爸在深圳打工,这两个月都没拿到工资,没寄钱回家,她们娘俩能吃上饭就不错了。

本来今年收成不错,但前阵子她刚交了粮食税,一下子少了几百斤粮食,又卖了一些粮食换钱,以供家里周转。

魏老师听完,觉得自己的胃都火辣辣的疼,顿顿吃辣椒,林青青那么小,她怎么受得了?

她不知道怎么说,借口去厕所,看到林青青家用来擦屁股的是竹片做的原始厕筹,还是从玉米温床里取下来的带泥巴的竹片做的。

魏老师从厕所出来时,林青青生了火,王梅在灶台前忙碌,说要留魏老师吃饭。

“不用了,我还得回去备课呢。”她落荒而逃。

王梅眼里闪过黯然,觉得自己家被魏老师嫌弃了。他们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是自然的。

林青青送魏老师到路口,回家看到自己母亲一脸颓色,就自己踩在板凳上去洗锅做饭,没有打扰王梅。

王梅看着她小小的身子在灶台前忙忙碌碌,视线变得模糊,抬起头,憋回了眼泪。

第二天,王梅赶集的时候赊了两斤肚皮肉,其实是纯猪肚皮,一点肉都没有。因为猪肚皮上有两排乳房,人们觉得恶心,买肉的时候会特意让杀猪匠把皮子切掉。这种皮子被杀猪匠拿来继续卖,价格跟素菜差不多。

学校里有食堂,但都是学生自己带米带饭盒,拿去食堂统一蒸熟,中午配着自己带的菜吃。

学生们吃饭时,用一勺自己的菜,交换一勺别人的菜,一圈下来,自己可以吃到十来种菜。但林青青只能吃到一种,因为别人不愿意交换她的辣椒,说是辣嘴巴,还辣屁股。

林青青破天荒带着肉去学校时,大家都凑过来和她交换,她终于吃上了其他人的菜,嘴巴砸吧砸吧的,无比满足。

“哎呀,猪奶奶!”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大伙凑过去,看见了猪皮上的猪乳房,一阵哄闹。

“林青青带的猪奶奶,呕~”

又没有人肯和林青青交换菜了。

“林青青,来一下。”魏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哄闹戛然而止。

林青青盖上饭盒,跟着老师去了她的办公室。她的办公桌上,有一个饭盒,里面有炒青菜,还有土豆炒肉,腾腾冒着热气。

“你妈妈做的辣椒很好吃,老师很喜欢,以后你拿来和老师交换,好吗?”

“但这是你和老师的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哦。”

她们拉了勾,约定保守秘密。

林青青回到教室后,发现自己的饭盒被扔到了垃圾堆,她默默捡回来,因为和魏老师有了小秘密的欣喜,完全盖住了被同学恶作剧的难过。

3

林青青总算不上火了,一个学期后蜡黄的小脸变白变圆了不少。

王梅每次赶集都去买猪肚皮,她欣喜地以为都是猪肚皮的功劳。

第二学期刚开学,就要开家长会。全校学生的家长都坐在操场上,看着校长发表完演讲后,挨个给各年级的前三名发奖状和奖品。

林青青很争气,拿了三个第一,总分第一,语文和数学单科也是第一。她拿了三张奖状,三份字帖奖品。

黄桷树下的操场上,林青青站在讲台中央,手里捧着奖状,咧嘴笑着。

“你可真会教孩子啊。”

“你平常都怎么教的啊?”

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王梅心花怒放,但她还是谦虚地说:“我哪儿会教啊?都是魏老师教得好。”

“听说魏老师是从城里来的代课老师,干不了两年就要回城里,她会用心教孩子吗?”

想起上次魏老师家访时的情形,王梅对“城里”二字有些厌恶。林青青经常给她说魏老师很好,会给学生们讲很多城里的事,她说城里的厕所很干净,城里有很多车,城里还有游乐园……

什么都是城里好!王梅觉得魏老师一直在给孩子灌输这种思想,这种老师早点回城里也好,免得祸害乡下孩子。

她正想着,台上的音响换了音乐, 这音乐她在村长家的电视里听到过,是跳傣族舞的音乐。

台上出现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长发姑娘背影,裙子很修身,显出她的玲珑曲线。她的手随着音乐开始起舞,跳的是傣族舞,一招一式都和电视机里的姑娘一样美丽。

等她转过来,王梅才发现那是魏老师,她穿的根本不是裙子,而是裹起来的白床单,用别针别出了裙子的形状。

魏老师化了淡妆,眉弯弯的,唇粉粉的,脸蛋上的腮红恰到好处。

“哇,老师是仙女!”

孩子们欢呼起来。

“真妖艳。”

王梅旁边的一个胖女人一直朝台上翻白眼,嘴里不停嘟囔。

“这哪有老师的样子?”

家长们提不起兴趣,孩子们却盯着台上看得认真。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真人跳傣族舞。

一舞毕,掌声稀稀拉拉,孩子们不懂鼓掌,家长们不愿鼓掌。

“青青妈妈,等一下。”

会后,魏老师提着一包东西,叫住了刚要离开的王梅。

“魏老师,什么事?”

“青青还有奖品没领。”

她把手里的袋子塞到王梅手里:“第一名还有十斤肉,太重了,不好在讲台上发,你提回去吧。”

王梅愣了愣,提着袋子的手悬在空中许久,脸颊泛起不自然的红。她低着头,不去直视魏老师,只看着她穿着的白球鞋鞋尖。半晌后才张嘴说了句“谢谢”,提着口袋带着林青青大步回家了。

第二天,校长找到魏永芳,劝她以后不要弄太多花样的节目,村里的家长接受不了。

“校长,我只是想让他们看看外面的世界。”

魏永芳辩解道,但校长已经离开。

望着操场上那两棵遮天蔽日的百年黄桷树,魏永芳缓缓抬头,看到被树叶切割成无数碎片的天空。

手心传来温暖,她低头,看见林青青的一张小脸。

“魏老师,我们的秘密被妈妈发现了,她不让我跟你交换饭菜了。我以后不会带辣椒了,我可以带炒萝卜,炒土豆。”

“好,你不吃辣椒就好。”魏永芳蹲下来,替林青青扯了扯衣摆,顺势把一包手帕纸塞她包里。

这样的动作,她已在不经意间做过数遍。她没办法做到对每个孩子都特别关照,只能尽可能的在细微之处给予她所能给的关怀。

4

隆冬时节,魏老师犯了愁。

孩子们的手都生了冻疮,她的手也生了冻疮。孩子们手冷的时候握不住笔,魏老师握不住粉笔。

大家的手又红又肿,还有破皮的,结痂之后奇痒难耐。白天冷得痛,晚上在被窝里热得发痒,像无数蚂蚁在手上爬。

魏老师想给孩子们买热水袋,可学校里没有开水,她自己的开水瓶供应不了全班人的热水袋。

家长们将捡来的矿泉水瓶洗干净,装上热水给孩子充当热水袋。孩子们走在路上,带着手套,用瓶子捂着手,等到学校时,瓶中水已凉透。

林青青上课时,盯着生锈的窗户铁栏杆发呆。北风从窗户灌进来,袭击她的面庞,她瑟缩了下,把头埋在衣服领子里。

桌上的矿泉水瓶扁扁的,学校没有开水房,学生们的“热水袋”续不上热水,成了喝凉白开的瓶子。

同学们跟她都差不多,尽量把自己缩起来。坐在窗户旁的,会把桌子往前或往后挪挪,靠着墙,避免直接靠窗吹风。

一间教室有六个窗户,躲得过一个,躲不过另一个。冬日的穿堂风带着刺骨的凛冽,把孩子们包围在一起,逼着他们报团取暖。

魏老师不上课时,就围着教室转圈圈。北风吹乱她的长发,她朝双手吹口热气,来回搓着,继续观察教室周围。

如果用硬纸板挡住窗户,就会把光线也挡住,教室里只有两盏钨丝灯,灯光昏黄,低头有影,对孩子们的视力影响很大。

如果装玻璃窗,就得每间教室都装,学校拿不出这笔钱,她自己也给不起这么多。而且因为有村小学生打架打碎玻璃伤了人的先例在,现在学校也不愿意装玻璃。

那还能怎么办?

她围着教室走了很多天,那一排教室后面是一大片庄稼地,庄稼地比教室的地面高出半个人左右,差不多和窗子下边沿齐平,恰好漏出窗子,不挡光,但也不挡风。

林青青看到,魏老师现在柚子树下发呆。那棵柚子树有两个魏老师那么高,枝繁叶茂,只挂着一个柚子果。

她站在在柚子树靠教室的这一侧,明显感觉风小了一些。

“明天我给老师带个柚子来。”林青青想着,魏老师肯定想吃柚子了,才对着柚子发呆。

“你在书包里放个柚子干嘛?”

晚间,王梅发现林青青的书包出奇的鼓,忍不住去翻了下。

“魏老师想吃。”

“她说的?”

“我看见的,她对着柚子树发呆。”

王梅把柚子从书包里拿出来,转头看见坐在小板凳上认认真真写作业的林青青,她想了想,又把柚子放回去了。

罢了,不管魏老师会在这里呆多久,也不管她有多少花花肠子,至少她教娃娃很用心,自家孩子的学习确实不错。

而且,吃人嘴短。林青青吃了魏老师那么多饭菜,上次她还给了十斤猪肉,她作为母亲,总得回点礼。

5

第二天上午,大家发现教室后面不一样了。那块地的边沿差不多每隔两米就有一根竹竿,杆子上捆着厚厚的透明塑料布,就是家家户户家里都有的那种农用透明塑料布。

风吹得塑料布哗哗作响,但竹竿稳稳当当的,丝毫没有倾斜。

“肯定是魏老师弄的。”

林青青下了斜坡,走到教室里,感觉风比昨天小了许多。她摘下手套,小心翼翼拿出书包里的柚子,用红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然后把柚子藏在衣服里抱着,弓着身子往魏老师宿舍走去。

魏老师出去洗漱了,没在宿舍里,但宿舍门没关,她跑进去,把柚子放在桌子正中央,抬头看到角落里还有一卷透明塑料布。

“果然是魏老师,她可真厉害!”

林青青踮着脚尖走出魏老师的宿舍,蹦蹦跳跳回了教室,双马尾也雀跃着上下晃动。

宿舍窗外的走廊靠近操场,时不时走过一位老师,一名学生,或者是偶尔送孩子来的家长。

两棵黄桷树光秃秃的,张开无数枝头的眼睛,旁观着校园里的一切。

教室的风小了不少,但这还不够,孩子们依旧手冷得厉害。

魏老师给校长提了建议,在蒸饭的地方加一个锅炉,专门烧开水。

每个班级在课间轮流去换瓶子里的开水,争取保持水瓶里的水一直有温度。开水房有人看着,打水也由烧锅炉的工作人员进行,不会烫伤孩子。

而且这个方案除了多费点煤炭,基本不怎么增加学校的费用。

起初校长不同意,她就软磨硬泡,还发动家长提建议,终于让校长点头。

学校有了热水供应,家长们咬咬牙,陆陆续续给自家孩子安排了热水袋。

但运行没多久,就有孩子被烫伤了。

学校有两百多个孩子,烧锅炉的工作人员一个人又要负责加炭烧水,又要负责不停地给孩子的热水袋换水,着实忙不过来。

烫伤的孩子家长闹到学校,非要学校赔偿,不然就要去镇政府门口告学校。家长咄咄逼人,孩子哭哭啼啼,校长畏畏缩缩,他想推烧锅炉的来担责。

虽然不是自己班里的孩子,但此事因魏老师而起,她不想连累烧锅炉的工作人员,主动给那位家长道了歉,负担了孩子的医药费,还赔了自己两个月工资进去。

好不容易送走那位家长,魏老师长吁一口气,就听到了上课铃声响。这节课是她的语文课。

“老师,我们以后是不是就没有开水了?”

她还未进教室,在门口就听到坐在第一排的林青青发问。

“谁说的?”

“大家都在说,开水容易烫人。”

学生们叽叽喳喳接话,个个捂紧怀里的热水袋。

“我们想有开水。”

“会一直有的。”魏老师走上讲台,翻开课本,“我们先上课,其他的事,都交给老师。”

魏老师花了一个月时间挨家挨户对学校两百多名学生做家访,询问大家对于开水房的意见,获得了九成以上家长的支持。

许多时候,她打着电筒裹紧棉袄,半夜穿行在回学校的山路上。寒冷漆黑的冬夜里,一点亮光在山野里缓缓移动。她的鞋子磨破了,嘴皮也磨破了。

最后,有十几名家长自发组成工作队,轮流到学校值班,负责课间时候去收热水袋,灌好热水后再送回教室,每个班轮流收和送。

孩子们的手总算能稳稳握住笔了,冻疮不痛不痒,寒冬不再难熬。

6

期末考试后,学生们放假了,魏老师也回了城里。

她不是因为放假回去的,而是被举报了,去城里接受调查。

举报原因:魏永芳老师收取学生家长的礼物,对学生进行特别关照。

林青青家长给魏老师送柚子,魏老师给林青青课后开小灶,所以林青青才一直是班里第一名。

举报人匿名投的举报信,家长们听说后,都在讨论是哪个缺德家长,嫉妒人家孩子成绩好,硬要抹黑人家。

一个柚子成了贿赂,说出去都令人笑掉大牙。

部分家长虽然不喜欢魏老师的新潮,还有所谓的城里人做派,但这一年她的付出大家有目共睹,自家孩子的进步也是肉眼可见的。

村里人淳朴,但不傻,他们知道了魏老师的好,自然不会去害她。那是谁呢?

“是不是青青哪个同学的家长哦?都是一个班的,最容易得红眼病。”

王梅和大家伙在地里干活时,有人问她。

“你回去问问青青呢,她知不知道是哪个同学。”

“小孩子能知道什么?”王梅摇头。

“妈妈,我送柚子给魏老师,是不是错了?”

晚上,王梅用热毛巾给林青青擦身子,林青青转过来时,头上一个小马尾蹭到了她的眼睛,痒痒的,让人想流泪。

小女孩的声音又脆又怯,一如黄昏时还未找到鸟窝的落单黄鹂,声音充满焦急和无奈。

“没有的事,一个柚子而已。你和同学们,平常不也经常分东西吃吗?”

热毛巾轻轻擦在身上,林青青觉得很舒服,却没有像平时一样绽开笑容。

“他们,都不和我一起吃东西。”

王梅手中的动作一顿,想问为什么,却忍住了。

还能是为什么呢?自然是那些猪皮肉。还有她不得不承认,青青确实得到了魏老师的特殊照顾。

魏老师为每个同学都争取到了更好的环境,教大家的时候也十分耐心,她觉得自己做到了一视同仁。但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不可能把所有精力平分给每个学生。

老师都喜欢成绩好的学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现象,在哪个班哪个学校都这样。旁人不可能真正了解魏老师,只能用普适的道理往她身上套。

大家猜来猜去,把魏老师班里的学生都怀疑了个遍,却都找不到实证。冬去春来,又到开学季,魏老师回来了。

报名时,家长们旁敲侧击,想问问魏老师,她被举报的事情的来龙去脉。

“都过去了,我回来了。”

魏老师温柔地回答,声音不高,但异常坚定。

林青青躲在王梅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想要靠近又不敢。

王梅告诉过她,为了魏老师好,她和魏老师最好不要太亲近,她好好学习就足够了。

魏老师瞥见林青青,倒是笑得如从前一般:“青青过年长胖了不少呀!爸爸回来给你带了不少好吃的吧。”

“对啊,对啊……”

提到爸爸,林青青话匣子一下子打开,全然忘了王梅的嘱咐。

王梅扯出一个苦涩的笑,瞧了瞧周围的家长和学生,拉着林青青离开。

“后面还有人排队呢,我们先回去,你明天再来和魏老师聊天。”

7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林青青也不再是豆芽菜。

魏老师的努力争取,为学校带来了不少改变,极大改善了孩子们的上学环境。

所有人都以为魏永芳呆两年就要回城里,但她把林青青他们班从一年级带到六年级都还未离开。

她带的班,平均成绩是最好的。家长们来领成绩通知书时,心里都很有底气。他们嘴里虽都说感谢魏老师,却又旁敲侧击问她什么时候回城里。

孩子们成绩好了,心也野了。回到家里,经常央求家长带他们去县城里见见世面,他们想看外面的世界,想走出村子。

去了城里,花花绿绿的东西迷人眼,孩子们这也要那也要,一趟就要花几十上百块钱,家里哪承受得住啊?

林青青也会回家讲同学们去城里买了什么,看了什么,话里话外都是羡慕,但她从不要求王梅带自己进城去逛逛。

“魏老师说,我们要靠自己走到城里去。我相信,我可以做到。”

林青青经常在作文里写这句话,也经常给王梅说这句话。

王梅再也不参与任何人对魏老师或好或坏的议论,她打心底里接受了魏老师。

林青青六年级时,魏老师又被举报了。这次同以前数次小打小闹的举报不一样,有人举报她违规带孩子春游,导致孩子受伤。

考虑到孩子们即将升学考初中,学习压力大,魏老师向校长申请,在体育课时,带孩子们去学校附近的小溪边春游。

说是春游,就是出去逛逛,自带锅碗瓢盆在溪水旁野炊。村里的孩子惯来会做这些事,本不稀奇,但在上课时间出去玩,还是一个班的人一起玩,那就好玩了啊。

为了安全,体育老师也同行,全程没有意外。但有个孩子回家路上爬树偷果子摔伤了脚,他不敢说,就撒谎是春游路上摔的。

家长闹到学校,不依不饶,气势汹汹。

“都要考试了,还出去春什么游?我们交学费是送孩子来玩的吗?”

“校长,这样的老师你也不管?”

校长当时的同意只是口头承诺,不曾落到书面上,此刻他把责任都推到魏老师头上,要她赔偿学生医药费,还要写检讨。

魏老师看向校长,眼神平静如镜面,她没有解释,而是掏了钱,道了歉。

黄桷树下,魏老师抬眸,再次凝视茂密的树叶,光芒还是只能从缝隙里挤进来。

孩子们看不过去,纷纷说出实话,指责那个撒谎的孩子。

“你是小骗子,你在撒谎,那天你没有摔跤。”

林青青走到那个撒谎的同学跟前,挥起拳头就往他身上招呼,魏老师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孩子们一窝蜂挤过来,都想去揍那个撒谎精。

“都住手!回教室去!”

魏永芳第一次冲学生发脾气,唬得他们大气都不敢出,乖乖回了教室。

没几天,那个孩子受不了被同学们孤立,想要退学,被魏老师劝住了。

“我们啊,都会为自己的一言一行付出代价。经过这次的事,你明白了吗?”

那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眼中雾气升腾,他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林青青趴在窗外偷看,亮晶晶的眸子里闪过疑惑,随即坚定不移。

考试之后,大家都不再去学校,成绩会在镇上发布,不用去学校拿通知书。

8

林青青再也没见过魏老师。

她听王梅说,魏老师回城里了。她早就该回去了,可她执意要带完他们这一届学生。

林青青在镇上读初中,也曾有机会去过县城几次,但她没见到魏老师。

后来,她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就更难有机会见到魏老师了。

再往后,她渐渐失去了魏老师的所有消息。当她从师范大学毕业时,抬头望着碧空如洗,天上似乎有张脸模糊的轮廓。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林青青笑起来,踏着坚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出大学校门。

多年以后,林青青带着女儿去县城最好的小学报名,在学校外的荣誉墙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魏永芳,省特级教师。

还介绍了她的主要教学成就和教学方式,旁边还贴着她的照片。

林青青看着那张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慈祥面庞,和记忆深处那个跳傣族舞的绝美女子的身影重叠。

“你可有福了,这是世上最好的老师。”

她对女儿说道。

“比妈妈还好吗?”

“嗯。”林青青郑重其事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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