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惠安
“叫我蓝太太就好”
“蓝太太,这里有一位姓许的记者吗?”
“姓许?应该不认识。不过我丈夫前几年在惠安认识过一个记者,非要报道他们的事迹。那兵荒马乱的,他一个记者……”
许是提起亡夫,蓝太太眼角泛红不愿意再说下去。向瑾并不勉强,安慰了蓝太太几句就和周行止在蓝太太家中住下了。
向瑾住在客房,井井有条的家具和整洁的房间彰显着女主人的勤劳和淳朴。向瑾住在这里,觉得生活太平又宁静,仿佛战争从不存在,仿佛生活在桃花源里。
躺下没一会儿,门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走动声,随后周行止叩响了房门:“需要洗漱吗,蓝太太备了热水。”
向瑾穿了薄衣在院子里捧水洗漱,蓝太太不声不响地走到她身边,静静开口:“你也是记者吗?你也报道过惠安起义吗?”
向瑾被吓了一跳:“抱歉,我不是记者。”
“哦。我没有读过书,我丈夫和我从小就认识,他答应娶了我好好过日子。可是后来他不知道听谁说要去当兵。”
“他去上海参军被人家赶了回来,我以为他被消磨了信心,就不会再去当兵打仗了。我们好好生活,我们还有一个儿子……”
“结果他还是走了,和朋友去惠安当土兵。后来,他就没回来。他朋友连他的一件衣服都没有带回来。”
“向小姐,你上过学,你说说他这是何必呢?让我们母子怎么过呢?”蓝太太不过三十岁,却因为疲劳和思念银丝满头。向瑾无话可说。国难固然危机,但亲人就是可以随意舍弃的吗?亲人固然重要,但国难又岂能袖手旁观。
顾此失彼,人不能既要又要。
向瑾没有经历过这样艰难的选择,因此也自觉没有立场为谁辩护。
“您丈夫一定始终挂念着您和孩子。”
向瑾返回房间时,周行止房间的灯已经熄灭。她躺在床上,虽昏昏沉沉却一直无法入眠。一会儿回想自己和赵成文去英国留学,一会儿又想起付璟明和周家兄弟,到最后回忆停留在淞沪抗战前的生日夜,周行止在月光下朝她招手。
月光将他整个人映照得格外温柔,就好像平日的咄咄逼人都是向瑾偏激的幻想。此时她也不觉得他古板,不觉得他讨人厌。她想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付璟明的悲剧并非他的不作为导致,他的存在就已经是付璟明最大的慰藉。
这样想着,她隐约看到周行止微笑点头,睡意渐渐弥漫,向瑾安心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蓝太太一早做了白粥和咸菜招待他们。由于粮食不足,粥里只有小半米粒,咸菜也是吃了又放放了又吃,不能和他们平时在报社的吃食相比。
草草吃过早饭,蓝太太带着儿子去田地里干活,周行止则带着向瑾在村子里转悠。有时遇到农人,周行止也会去问问是否知道许记者,可结果总是不尽人意。
“不如我们去县城碰碰运气?”
“打听一下蓝太太说的那个记者,说不定他知道许记者。”
第十六章 心思
“或许他就是许言福,只是蓝太太不知道罢了!”
周行止摇头:“你何必抱那么大希望,万一不是他岂不是又让你伤心。”
“我伤心又如何,你不是最得意我受挫了!这次非要和我一起来这里不就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真是麻烦你了!”
周行止:“……”这样说就没法聊下去了。
惠安县城距离屿头村大约十五公里。
“我们怎样去呢?”向瑾看着自己灰扑扑的衣裤,阳光照耀下一层灰尘扑簌簌坠落。
周行止闻言抬头,看到几缕炊烟从烟囱袅袅升起。阳光普照,明媚却不炽热。周行止拉起向瑾的手,安抚性地握了握:“回去问一下蓝太太。”
几声呼叫声传来,向瑾猜测是大人们在催促孩子回家吃饭。她没来由随口低吟:“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闲来背诗?很有学问哦。”周行止调笑道。
“不是啦”向瑾皱眉,“来到这里总是听不懂大家在说什么,刚刚那声音是在喊孩子吃饭吗?我们家很少有人会这样大喊,妈妈姐姐叫我都是轻声细语。”
“有些想家了吗?你待在上海那么久没有想家吗?”
“想啊,可是在报社大家玩玩闹闹说说笑笑,很多烦恼就没有了。到这里环境不适应,方言也听不懂。我猜我们下午还要走着去县城吧。”向瑾逮着机会将积蓄已久的抱怨倒空。
她怕说了会遭周行止嫌弃,又担心他怜悯自己是个弱小的女孩。即使母亲闭口不谈,她也总能从风言风语里感受的周围人对她的轻视和嘲弄。
但是现在她实在受不了了。临走前蔡戎清告诫她这一路不会轻松,她嬉笑着回应:“迎难而上是革命者的座右铭。”话语铿锵,可是现在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可笑。无论是文章里的高谈阔论,还是行千山救万民的鸿鹄远志。
它们早在她削尖了头往臭气熏天的火车里挤时,早在她踏在刚下了雨的村庄的泥巴地上玷污了裤脚时,早在她吃过了早晨的稀水杂粮粥时全部烟消云散。
她看着周行止的身影脸颊发烫,她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革命究竟是什么,革命者究竟什么样。她像一个未经世事的顽童,轻易地被群众感染,加入了自己也不知道在反对着什么的起义队伍。
但她不愿承认自己的冒失,况且,她想到了付晏清。付晏清可以用半生去传播信念,自己也可以用一次完美的闽南行动告诉周行止,她并不是被冲昏了头脑的激进学生。
“不过我挺喜欢这里。听说了吗,路透社的电讯,十九路军果真要来福建。”
“嗯。走着去县城也要不了多久。我问了村民,吃过饭再走我们日落前就能到。”
向瑾目光呆滞。
“怎么样,女战士?你该不会做了一路心理建设然后被我一枪击溃吧?”周行止替向瑾推开院门,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向瑾觉得一腔热情被凉水浇灭,恹恹地挪动脚步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