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涟漪》第199章 周四下午

叶凡觉得,自己胸膛里跳动的那颗东西,已经不是心脏,而是一口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的、行将沸腾的锅。锅里的水早已滚干,只剩下焦灼的、嘶嘶作响的底,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四肢百骸,弥漫开一股濒临糊味的疼痛。这疼痛,源于一个名字——涟漪。一个他念了二十年,恨了二十年,更怕了二十年的名字。

办公室的隔断是苍白的,像一堵堵低矮的墓墙,圈禁着一个个沉默的、对着屏幕生息的灵魂。叶凡坐在其中,刚按亮电脑,那幽蓝的光还没来得及铺满屏幕,回忆的潮水便已不受控地决堤。不是涓涓细流,是混浊的、裹挟着过往泥沙与眼下碎片的洪水,瞬间将他没顶。二十年前的青涩与决绝,去年短暂回温时她眼中闪烁的、近乎哀求的“别再走散”的微光,以及如今这又一次的、毫无征兆的断联……画面支离破碎,声音嘈杂喧闹,最终都坍缩成一种无比清晰且尖锐的感觉——被抛弃。像一件旧物,被随意地、不容分说地弃置于时间的角落里,任凭尘埃落盖,蛛网缠绕。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办公椅,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邻座的同事抬起头,投来诧异的一瞥。叶凡顾不上了,他像逃离一座即将坍塌的城池,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那扇厚重的、漆成暗红色的公司铁门。铁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个秩序井然的、却让他窒息的世界。

穿过车流不息的长街,踏上天桥。桥下的车辆如同钢铁洪流,轰鸣着奔向各自明确的目的地。只有他,像一个迷失了坐标的点,悬在半空,无所适从。桥对面有一家烟杂店,门脸窄小,灯光昏黄。他走过去,喉咙发紧,声音沙哑地要了一包最烈的烟。烟点燃了,第一口吸入肺腑,辛辣的刺激暂时压下了那口“锅”的嘶鸣。他靠在冰凉的桥墩上,一根接着一根,烟雾缭绕着他憔悴不堪的脸。他试图拨通赵园长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却只有冗长而冷漠的忙音。是了,这个时间,幼儿园正是最喧闹的时候,孩子们的哭闹、嬉笑,家长们匆忙的叮嘱,早已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哪里还能容得下他这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绝望的呼号?

救命稻草抓不住,他只能更深地蜷缩进这桥下的阴影里,任由尼古丁麻醉神经,却丝毫无法稀释心底那越聚越浓的恐慌。他怕,怕极了。怕时间这个最不可靠的变量,怕涟漪那颗他从未真正读懂过的心,再次在沉默中酝酿出他无法承受的变数。他们之间的几次离散,哪一次不是因为话没说开,误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轰然崩塌,将两人埋葬在长达数年的冰封里?他不能再重蹈覆辙,他必须抓住现在,抓住眼前这唯一可能破冰的机会。

微信的提示音终于响起,像一道微光划破浓雾。是赵园长。一条条信息跳跃出来,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焦躁孩童的、既耐心又略显无奈的口吻。

“都40岁了,弄得还跟初恋小男生一样,不至于啊!”——是啊,四十不惑,他却困在二十年前的情障里,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方寸大乱。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可心口的疼是真的。

“涟漪不跑,我也不跑!就是等两天的事儿。”——等?他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等待?他的人生,仿佛有大半都在等待与她的重逢和等待她的回应中蹉跎过去了。

“请!”“你!”“冷!”“静!”——四个字,像四记重锤,又像四颗冰雹,砸在他滚烫的心上。冷静,是身处事外之人才配拥有的奢侈。

“你要是不舒服,可以在我这儿絮叨。但是身为男人的话如果不冷静,别说是涟漪了,就是我都得批评你。”

批评?他何尝不想做一个冷静、从容、喜怒不形于色的成熟男人?可涟漪,她就是有那种本事,能轻易瓦解他所有理智的防线。他颤抖着手指,几乎是带着一种控诉的悲愤,回复过去:

“我怎么可能冷静的下来!涟漪要是20年前能把她心里想的事如前一年那样都跟我说出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要是能好好说话,我们早就没事了。她那种断崖式不清不楚的做法就是会让人不冷静。我为什么总想跟您说话,总想让您认识我,我就是想让您看到我正常时候的样子。我现在的样子都是被她给逼出来的。”

文字发出,带着血泪。他试图解释,试图让赵园长明白,他不是天生如此疯魔。他也有在会议上侃侃而谈、逻辑清晰的时候;他也能在饭局上应对自如、谈笑风生;他更曾在无数个没有她的深夜里,独自将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所有的失常,所有的失态,都只对涟漪一人。她是他的阿克琉斯之踵,是他完美铠甲下唯一、也是最致命的裂缝。

“我之所以想尽快解决问题,就是怕有变数。因为我也有工作,也有很多事儿要做。我们俩之前几次分开都是因为长时间的未解决问题而产生了变数,所有我也非常害怕。”

这恐惧是真实的,源于一次次惨痛的经验。时间的延宕,对于他们这段脆弱的关系而言,无异于慢性毒药。

“我只是想让您给涟漪打一个电话,然后简单的说明一下情况,然后下班后两个人能见一面,能说上话。”

这是他最低微,也是最迫切的乞求。仅仅是一面,几句话。他需要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眼睛,从中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想法,来填补这令人发疯的空白。

信息如石沉大海。赵园长没有再回复。期待中的回应落空,那刚刚被微信提示音暂时压下去的焦灼,又以更猛烈的态势反扑回来。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这种无力感如此熟悉,瞬间将他拖拽回二十年前的校园。那时他也是这样,面对着涟漪突然的冷淡和疏离,百思不得其解,追问无果,只能将所有的困惑、委屈和愤怒硬生生咽回肚子里,默默地忍着,忍着……忍到胸口发闷,忍到夜不能寐,忍到觉得自己像个被遗弃在孤岛的囚徒。

烟蒂在他脚边越积越多,像一地灰色的、无法言说的心事。喉咙开始剧烈地疼痛,每一次吞咽都如同承受一次小小的酷刑。当最后一根烟燃尽,烫到指尖,他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在这里耗费了太多时间。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精魂的躯壳,重新穿过天桥,走回那栋办公楼。暗红色的铁门再次打开,又在他身后合拢,将他重新纳入那个看似正常、实则与他内心狂澜格格不入的世界。他瘫坐在工位上,电脑屏幕因久未操作已进入屏保模式,一片深邃的、毫无意义的蓝光,冷冷地映在他无神的眼镜片上,遮蔽了那双曾经明亮、如今却只剩下空洞和疲惫的瞳孔。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静默和绝望吞噬之时,微信的图标再次微弱地闪烁起来,像暗夜里倏忽划过的一颗流星。

他几乎是扑过去,点开了它。

是赵园长。只有言简意赅的四个字:“周四下午。”

紧接着,是更明确的指示:“你可以提前买高铁票了。”

随后,解释跟进:“我周四下午要去德德幼儿园处理一些工作,顺便跟涟漪聊一聊你俩的事情。她五点半下班,你可以周四下午去德德幼儿园找我们。”

下面附着一张微信聊天记录的截图。

赵园长的头像旁是:“周四下午我去开会,开完会我就去德德幼儿园。”涟漪的头像旁,是简洁到近乎疏离的两个字:“好。”赵园长:“你在幼儿园等我吧!”涟漪:“好的呢!”

截图的后面,赵园长又补上一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稳妥:“我已经约好了。”

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晕眩的感觉瞬间冲刷过叶凡的四肢百骸。那口在他心头炙烤了不知多久的锅,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清凉的泉水,虽然仍有余温,但那要命的、濒临爆炸的嘶鸣终于停止了。

“好的!”他飞快地回复,手指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但旋即,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涟漪行为模式的了解,让他又生出新的忧虑。他追加了一句:

“但是有一个事儿,她知道我联系您会有抵触情绪。因为她现在很可能在想象我在千军万马的到处找她。”

他太了解她了。她的决绝背后,是极其敏感的自我保护。她害怕纠缠,害怕压力,害怕那种被步步紧逼的窒息感。他所有看似疯狂的寻找,在她那里,很可能被解读为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

赵园长的回复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稳妥:“她昨天问我了,问你是不是找我了。但是我说没有。所以我也没有告诉她周四时你会来找她。”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叶凡心中那把最沉重的锁。她没有点破,甚至替他做了遮掩。这是一种默许,一种成全,一种在规则之内,为他悄悄留下的一扇后门。

希望,如同强心剂,轰然注入他几乎枯竭的血管。那个僵坐在工位上、魂不守舍的叶凡消失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仿佛要将积压在胸口的所有浊气一并排空。他伸出手,郑重地、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摇动了鼠标。

屏幕上,那片空洞的蓝光倏然隐去,切换回他熟悉的工作界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待处理的文档,一切如旧。但此刻,在他眼中,这一切不再令人烦闷窒息,反而变成了一条清晰、可执行的路径。路径的尽头,是周四的下午,是德德幼儿园,是那个他追寻了半生、爱恨交织的身影。

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邮件,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变得坚定而有力。他甚至在工作的间隙,悄悄点开了购票软件,查询了前往北京的高铁班次。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不再是无情的凌迟,而是通向希望的、充满期待的倒数。

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勾勒出黄昏的轮廓。叶凡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开的天空,第一次觉得,那天空并非全无缝隙。至少,有一线光,已经为他亮了起来。他知道,前路未必平坦,见面也未必能尽释前嫌,但至少,他争取到了一个面对面说话的机会。这就够了。对于在情感的荒漠里跋涉了太久的人来说,一滴甘霖,便足以支撑他继续走下去,走向那个或许有她,也或许依旧虚无的绿洲。

他重新埋首于工作,心,却已经踏上了奔赴的旅程。那是一场积压了二十年的夜奔,奔向一个答案,奔向一个救赎,或者说,仅仅是奔向另一个,或许更加漫长而无言的黑夜。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