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天穹碎裂后的倾泻,狠狠砸在救护车顶棚上,发出擂鼓般的轰鸣。刺耳的警笛声撕开雨幕,一辆救护车急刹在急诊门口,尾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曳出两条猩红的光带。后门“哐当”弹开,混杂着雨水、血腥和消毒水的冰冷气息猛地灌入。
琳达早已带着抢救小组守候在门口。她裹在深绿色的刷手服里,额发被汗水沾湿了几缕贴在鬓边,眼神却锐利得像手术刀锋。担架床被飞速推入,轮子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上面躺着一个男人,浑身泥泞,血迹斑斑,胸廓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一只沾满污泥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担架边缘,腕上露出半截被血浸透的工牌吊绳。
“高处坠落伤!怀疑多脏器出血,肋骨骨折,意识丧失!”随车医生语速飞快,声音在嘈杂的雨声和警报声中显得格外紧绷。
“接监护!开放两条静脉通路!准备紧急配血!”琳达的声音如同冰面下的激流,清晰、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一步上前,动作迅捷地剪开伤者黏在胸口的衣物,露出血肉模糊的胸膛。护士迅速擦拭伤者面部的血污和污泥,一张惨白却依旧英挺的脸庞轮廓在混乱中逐渐显露出来。
琳达的手正要去按压他颈侧的脉搏,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猛地停住,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的呼吸骤然一窒,视线凝固在那张脸上。泥泞之下,是刻在记忆深处的眉骨轮廓,是她曾在无数个青春梦里用目光反复描摹过的线条——李浩。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急诊室喧嚣的警报声、护士急促的脚步声、同事的呼喊,瞬间被推远,变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眼前这张苍白失血的脸,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开了尘封七年的心门。那个在图书馆午后阳光里对她微笑的少年,那个曾让她心跳失序的名字,此刻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然而,视线下移,一点冰冷的光刺入眼帘——他的左手无名指上,赫然戴着一枚样式简洁的铂金戒指。那金属的微光,瞬间将琳达从短暂的惊愕和混乱中拽回冰冷的现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张脸上撕开,重新聚焦于他血肉模糊的胸膛。专业的本能重新接管了身体。“快!准备胸腔闭式引流包!通知手术室立刻准备!”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甚至带上了一丝更深的紧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拿起纱布,用力按压住他胸前一处汹涌冒血的伤口,动作精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就在护士协助她进行紧急处理,准备将担架推向手术通道时,担架上昏迷的男人,喉间突然发出一声模糊的、破碎不堪的呓语。
“别…别走…”
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被周围的噪音淹没,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猝不及防地捅进了琳达的耳朵里。她的动作再次顿住,仅仅半秒。那声音,即使破碎至此,也带着一种她曾无比熟悉的、只属于他的低沉质感。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然后又被丢进滚烫的油锅里。她猛地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强令自己不再回头,推着担架床的手却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指节用力到发白,几乎要嵌进冰冷的金属扶手。
无影灯惨白的光线如同审判,笼罩着冰冷的手术台。空气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手术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琳达自己隔着口罩略显粗重的呼吸。她站在主刀的位置,眼神专注得近乎凝固,双手却异常稳定。止血钳精准地夹闭一处破裂的血管,电刀划过组织,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弥散开蛋白质烧灼的微焦气味。
手术进行到关键阶段,需要处理右侧几根严重错位的肋骨。护士小心地擦拭开伤者右侧胸壁上的血污,以便琳达更好地看清骨折断端的位置。湿纱布拂过,一片相对完整的皮肤显露出来——就在他第六和第七根肋骨之间,一道约莫两寸长的陈旧疤痕,像一条浅褐色的蜈蚣,静静地趴伏在那里。岁月模糊了它的边缘,却无法磨灭它的形状。
琳达的目光触及那道疤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钉子钉住。握着器械的手指,在无菌手套下无法抑制地微微一颤。那道疤!她认得!那根本不是普通的伤痕!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是七年前盛夏的傍晚,蝉鸣聒噪。李浩在篮球场上被一个恶意犯规的对手撞飞,肋骨重重磕在篮球架底座锋利的金属棱角上,当场划开了一道深口子。是她,当时还在医学院念书的琳达,强忍着眼泪和颤抖,用急救箱里简陋的缝合工具,咬着牙给他做了紧急缝合。缝完最后一针,在他痛得龇牙咧嘴的抽气声中,她鬼使神差地,又用沾着他血迹的缝合针尖,在他伤口末端,极其微小地、带着隐秘爱恋地刻下了两个字母——“LH”,李浩的缩写。
“……LH……” 她无意识地,几乎是气音般,在口罩下喃喃念出这两个字母。周围的助手和护士都专注于操作,没人察觉主刀医生这瞬间的失神。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撞击着肋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这道被时光掩埋的印记,此刻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狠狠捅开了她封锁多年的心门,那些被强行压下的、关于图书馆角落那个带着青草气息的初吻的记忆碎片,疯狂地翻涌上来。
“滴——滴滴滴滴——!!”
尖锐、凄厉、足以撕裂耳膜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爆响!心电监护屏幕上,原本规律起伏的绿色波形瞬间变成了一条疯狂扭动、濒死的直线!刺目的红光在屏幕上疯狂闪烁,映照着手术室内每一张瞬间煞白的脸!
“患者心跳骤降!室颤!!”
“除颤仪!200焦耳准备!充电!”麻醉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嘶哑。
“充电完毕!所有人离床!”
“Clear!”
“砰!” 除颤电极板重重击打在李浩赤裸的胸膛上,他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落下。屏幕上的直线依旧顽固地延伸着。
“无反应!肾上腺素1mg静推!准备第二次除颤!300焦耳!充电!”琳达的指令如同冰雹砸下,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肾上腺素被迅速推入静脉。
“充电完毕!Clear!”
“砰!”又是一次强烈的电流冲击。时间在每一次除颤的间隙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琳达死死盯着那条象征着生命流逝的直线,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七年前那个午后。大学图书馆靠窗的角落,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洒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她低头找一本厚重的解剖图谱,指尖刚触到书脊,另一只修长的手也同时覆了上来。她愕然抬头,撞进李浩含笑的眼眸里,像坠入了揉碎阳光的深湖。他指间微凉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她的手背上。然后,在那个堆满旧书的角落,他的气息靠近,带着干净的皂角和阳光的味道,一个轻如羽毛、却在她灵魂深处炸开惊雷的吻,落在了她的唇角……
“有了!恢复窦性心律了!”护士狂喜的喊声如同惊雷,将琳达从濒临窒息的回忆漩涡中狠狠拽回。
监护仪屏幕上,绿色的波形终于重新开始了微弱而顽强的搏动,那规律而坚定的“嘀…嘀…”声,此刻宛如天籁。琳达紧绷的肩线瞬间垮塌了一丝,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后怕感席卷而来。她隔着无菌口罩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消毒水的味道灌入肺腑,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酸涩。她重新握紧了手术刀,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劫后余生的紧绷:“继续手术。动作快!”
手术结束后的几天,琳达如同踩在布满薄冰的湖面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职业性的疏离。她依旧每天查房,穿着挺括的白大褂,胸前口袋别着闪亮的医师铭牌,记录李浩的各项生命体征,询问他的感受,语气专业、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
李浩恢复得很快,清醒后的眼神却总是复杂地追随着她的身影。那眼神里有困惑,有探寻,还有一种深沉的、琳达读不懂的隐痛。每当琳达走近,他的视线总会下意识地、极快地扫过她的左手无名指——那里空空如也。他几次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琳达总是恰如其分地打断他,用下一个检查项目、下一个医嘱,用那堵无形的、名为“林医生”的墙,将他所有未出口的话语都堵了回去。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怕那道陈年的伤疤再次灼痛自己,更怕看到他无名指上那枚冰冷戒指的反光。
一个下着小雨的清晨,琳达刚结束一台耗时漫长的手术,疲惫感深入骨髓。她揉着酸痛的脖颈,走向李浩所在的单人病房,准备进行术后第五天的例行检查。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门把手,里面就传来护士收拾物品的轻微响动,以及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此刻却带着一种决绝意味的声音:
“……嗯,手续麻烦你们了,我今天必须出院。”
琳达推门的手僵在半空,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她看到一个模糊但轮廓清晰的身影,正有些吃力地试图从病床上挪动下来,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笨拙和虚弱,却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急切。
他甚至没等到拆线!没等到医生最终的出院许可!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被彻底点燃的委屈,如同火山熔岩,猛地冲上琳达的头顶。七年前,他也是这样!像一阵风,毫无预兆地闯进她的生命,又在她毫无防备时,决绝地抽身离去,只留下一个空茫的背影和无数的问号!这一次,他还要重演一次不告而别吗?在她又一次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之后?
没有犹豫,琳达猛地推开了门。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惊动了病房里的人。李浩正单脚着地,费力地试图套上外套,动作因为她的闯入而僵住。他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和深深的愧色,嘴唇翕动了一下:“琳……”
“李浩先生!”琳达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打断了他,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砸在寂静的病房里,“你的引流管还没拔,胸片显示肺部挫伤仍有渗出!你现在出院,是想让我的手术台和整个团队的努力都白费吗?还是说,”她向前一步,眼神锐利如手术刀,直直刺向他,“不告而别,是你的某种特殊癖好?”
她的质问,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薄纸。李浩的脸色霎时变得比医院的墙壁还要苍白,他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床沿稳住身体,避开了她灼人的目光,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肩膀微微垮塌下去,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最终,他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低语:“……对不起。”那声音里浸满了无能为力的痛苦。
琳达没有回应他的道歉。她只是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动作近乎粗暴地将他按回床上,拉过被子盖好,然后拿起床头的病历夹,用笔在上面用力划下几个字,力道几乎要穿透纸背:“医嘱:暂缓出院,绝对卧床!”她将病历夹“啪”地一声拍在床头柜上,转身,挺直脊背,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水磨石地面,离开了病房。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那颗被反复揉搓、已然千疮百孔的心上。
几天后,当李浩胸部的引流管终于被安全拔除,复查胸片显示肺部情况稳定,勉强达到出院标准时,琳达却得到一个让她血液几乎倒流的消息:李浩已经办理了出院手续,并且预定了当天下午最早飞往另一个城市的机票。
他终究还是要逃!像七年前一样!
这一次,琳达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股冰冷的、近乎执拗的决心在胸腔里燃烧。她刚刚结束一台急诊手术,甚至没来得及脱下沾着零星血迹的绿色手术衣,只在外面匆匆套上了白大褂。左腿膝盖处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那是刚才手术台上为保持一个高难度姿势过久,旧伤复发了。她咬紧牙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目光却死死盯着护士站电脑屏幕上李浩的航班信息。
“给我轮椅!”她的声音斩钉截铁。
护士愕然地看着她煞白的脸和额头的冷汗:“林医生,你的腿……”
“给我轮椅!现在!”琳达重复道,眼神里是不容置疑的火焰。护士不敢再问,迅速推来一辆轮椅。
机场的喧嚣如同巨大的漩涡。琳达坐在轮椅上,膝盖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每一次推动都像有针在扎。她无视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视线如同雷达般在涌动的人潮中焦急地扫描。巨大的落地窗外,一架架钢铁巨鸟轰鸣着起起落落,时间分秒流逝。
终于,在距离登机口不远的一根巨大廊柱旁,她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李浩背着一个简单的旅行包,侧对着她的方向,正微微仰头看着航班信息屏,侧脸线条紧绷,带着一种近乎孤绝的疏离感。他手里紧握着登机牌,像握着逃离的通行证。
琳达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推动轮椅的轮圈,不顾膝盖传来的尖锐抗议,直直地冲了过去,精准地横挡在李浩通往登机口的必经之路上。
轮椅的突然出现让李浩猛地停下脚步,他惊愕地转过头。当看清轮椅上的人是谁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和浓得化不开的痛楚。
“琳达?你…你的腿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下意识地想上前查看。
琳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抬起头,脸上没有长途奔波的疲惫,没有腿伤的痛苦,只有一种沉淀了七年、此刻终于喷薄而出的、混杂着委屈、愤怒和孤注一掷勇气的平静。她直视着李浩惊慌失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