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生一代一双人
纳兰性德离开京城的当日,茉莉就开始为他担心了。她突然悟了,当一个女人真的爱上一个男人时,能不能拥有他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时刻确认他是安全的、快乐的——足矣!
这一趟去江南,不知要用多长时间,也不知一路上是否会有危险。李长风探听到这个消息了么?他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么?一念及此,茉莉的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的,她再也坐不住了,直奔仙客来客栈而去。李长风似乎早有准备,茉莉才对伙计报出姓名,伙计便一溜烟儿地去了。不过片时,李长风出来了,沉默地看着茉莉。
茉莉暗暗松了口气,讪笑着问:“在呐?”
李长风淡淡一笑,问:“找我何事?”
都是明白人,茉莉索性直言道:“你没策划什么活动吧?”
李长风笑问:“若我策划了,可以告诉你么?”
这个问题真是蠢到家了!茉莉呵呵两声,“我……不打扰你了,我回去了。”
李长风轻叹一声,道:“我答应过你,绝不伤害纳兰公子。这个承诺,只要我还活着,便会遵守一辈子。”
茉莉深深望着他,良久才道:“李大哥,你对我的好,我记在心里了,不管将来到了哪,我都不会忘记。”
纳兰性德回到京城已是冬季了,他迫切地想要立刻见到茉莉,因为,他心里藏了一个巨大的问号。这次下江南,他特意打听了一下茉莉的过去,意外地得知,并没有陆茉莉!只有一个陆晓枫,经历、外貌和他所描述的茉莉很相似。只是,陆晓枫是土生土长的江苏泰州人,从没去过京城,她的性格温柔内向,和茉莉完全不相符。最奇怪的是,她失足落水、又起死回生后就失忆了,连她的江南口音也神奇地变成了京腔!
纳兰性德对茉莉的身份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她给他讲过的关于百慕大的奇事,她无意中说起她很小时就读过他的词,她酒醉后说她来自300年后,还有,她骂他作“愚蠢的古代人”、“生长在封建官宦家庭的迂腐文人”……
赶到“茉莉”时,茉莉正低着头算账,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听见她喃喃自语:“烦死了!没有计算器,没有计算公式,算盘又打不好!烦死了!”
“觉着烦教别人算便是了,”纳兰性德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又不是请不起先生。”
茉莉猛然抬头,猛然起身,猛扑进他怀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他轻抚她的脸,温言问,“谈谈好么?”
茉莉坏笑着问:“谈什么?谈判还是谈恋爱?”
“谈谈你,谈谈陆晓枫。”纳兰性德沉吟片刻,缓缓道。
陆晓枫?茉莉一惊,本能地怒了,“你调查我?!你是克格勃还是FBI?”
克格勃?FBI?他不明白这是做什么的,只知道绝不是好话。他无奈地一笑,“我是关心你。”
“关心我?”茉莉愤然道,“关心我的方式多了!哄我开心啊、送我礼物啊、说甜言蜜语啊……都行。而你,你在调查我,私下里、背地里、偷偷摸摸地调查我!这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你不信任我!”
瞧见她满脸通红、气急败坏的样子,纳兰性德忍不住笑了,他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畔低语:“你不是说等我回来,再也不跟我闹了么?”
茉莉的心一颤,不是已经决定了么?不计较他的过去有谁,不计较他的心里有谁,不计较他的身边有谁,好好地陪着他渡过他生命中最后的日子,让他快乐。
她轻叹一声,道:“好吧,对你,我本来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纳兰性德放开茉莉,在她对面坐下,静静地等着。
茉莉想了又想,终于开口了,“夜晚,当你仰望星空的时候,你想过么?那些星星距离我们有多远?它们到底有多大?我们能看得见的星空之外是什么?是一片黑暗,还是一片混沌?还是存在着另外一个和我们一模一样的空间?有太阳、月亮、地球、星星……”
“我说的有点乱……”茉莉随手拿起一本书,“你看这书,衡量它有长、宽、高三个维度,在我们生活的空间里,人类、动物、植物、所有物体,都有长、宽、高这三个维度,这三个维度构成了一个三维空间。可是你想过么,在你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也许还存在着另一个空间?和我们一模一样的空间。也许是相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也许是相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
纳兰性德用鼓励到近乎纵容的目光望着她,“你不用解释,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
“好吧,你做好心理准备,”茉莉看着他的眼睛,鼓起勇气道,“我和你,生存在相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机缘巧合,我从我的时间来到了你的时间,遇见了你。”
“是一个意外么?”尽管茉莉提前做了铺垫,尽管这些日子来猜测了各种可能,纳兰性德还是震惊了,自语似地问。
茉莉依恋地投入他怀中,把脸贴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声,沉醉地低语:“你的心跳声多真实,你就在我面前、就在我身边,我已经拥有了你。虽然我和你相隔了300年时空,可是,我相信,这不是一个意外,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纳兰性德凝视着她的眼睛,沉默良久,淡淡地笑了,“我们是否应该重新认识一下?”
“你真的准备好接受我的一切了么?”茉莉敛了笑,一本正经道,“我叫叶茉莉,树叶的叶,茉莉花的茉莉。现代人只有名字,没有什么字啊、号啊的,因为在外企工作,所以起了英文名——Jasmine。此外,我有个最常用的网名——灰姑娘。”
“灰姑娘?”他眼里全是迷惑。
“吓着你了吧?”茉莉呵呵地笑,“您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坦白,绝不虚报瞒报,但求您量刑时能赐个坦白从宽!”
纳兰性德毫不迟疑道:“你的一切!”
茉莉清清嗓子,用播音员的标准语速道:“本人出生于1985年,于1988年进入幼儿园,成为一名幼儿园小朋友;1991年9月1日进入小学,成为一名小学生;1997年9月1日升入初中,需要补充说明的是,现在的中国为所有适龄儿童提供九年制义务教育;2000年初中毕业后直升本校高中;2003年7月高中毕业,考入大学。2007年7月大学毕业,进入AMG国际工贸有限公司,成为一名外企白领;2013年底遭遇职场冷暴力,一怒之下裸辞出游,自驾下江南途径苏州时,在寒山寺外的枫桥失足落水,莫名其妙地穿越到公元1683年,至今。”
纳兰性德把这段话细细消化一番,道:“你是怎么到这的?把这段再详细说说。”
“我怎么感觉你跟审犯人似的呀?要不要拿灯照着我呀?”茉莉翻翻眼睛,“说说就说说吧。”
茉莉组织一下语言,开始讲述。她从2013年底的绩效考评说起,讲到如何得了绩效不合格,如何愤然裸辞,在苏州时又是如何不小心丢失镯子掉进水里,莫名其妙地来到清朝,灵魂附体到陆晓枫的身上。末了,茉莉说:“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琢磨好一会儿,分析道:“这么说,你是因为丢了那只镯子才到了这?”
茉莉用力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的镯子什么样儿?”纳兰性德沉吟着问。
“是一只玉镯,色泽温润,最奇怪的是,上面散布着几缕红色的印记,就像血丝一样。”
纳兰性德沉默良久,道:“若能找到这只镯子,你就有可能回到你的时空,是么?”
茉莉跳起来蹿进他怀里,他慌忙伸手接住,踉跄着差点摔倒。
茉莉在他怀里大笑起来,“有你在这,我哪儿也不去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第一次,茉莉和纳兰性德相互依偎着坐在紫竹院的湖畔。
“现在,我算是真正认识你了么?”纳兰性德问。
“嗯……”茉莉认真地想一想,“算是。”
“那么,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他顿一顿,问,“为何离开我?”
“啊?!你还记着呢?”茉莉哭笑不得地看着他,“I 服了U!我说,我交代,你别再折磨我了!”
纳兰性德笑望着她,眼里颇有几分得色。茉莉迟疑再三,羞羞答答道:“你身边有两个老婆,心里还惦记着你前妻,我觉得这对我很不公平。我从小就被很多男生追,我相信我才是最独特的,我不愿意成为你心中的几分之一,不愿意做别的女人的影子!”
他沉默良久,道:“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也没有人能成为你,你是最特别的。”
“真的么?”茉莉克制着心底的喜悦,佯装镇定地问。
他淡淡地笑了,“谁的心里没有过去呢?我的过去,并不是我选择的,你不能因为我有过去就心存怨恨,你自己不是也有过去么?”
茉莉无言以对,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他柔声道:“不管过去,不管未来,现在,让我好好疼你,好么?”
茉莉傻傻地看着他的眼睛,不敢相信地问:“这是你的心里话,还是你知道我傻,故意哄骗我的话?”
他笑得邪魅,“不骗你,怎么能教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呢?”
茉莉像个大傻子一样傻笑起来,第一次,她发现做一个傻子如此幸福、有趣。
纳兰性德温柔地笑了,是他最经典的笑,无比干净、清澈的笑。看着他的笑,茉莉觉着自己的心也变得干净、清澈了。她投入他怀中,依恋地看着他的脸,如果这个时代有照相机该多好,她一定要给他拍上无数张照片,还要用美图秀秀加工成最浪漫的效果。不止拍照,她还要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摄下来,即便有一天他离开了,她还可以不停地翻阅他的照片和视频,就像他依然在她身边。
她眼里自然而然地添了一抹深重的忧郁,他的心蓦地一沉,他去江南前和她分别时,她眼中就是这种神情。他心中莫名地生出隐隐的不安,他突然觉着他们最终仍然不得不分离。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纳兰性德拉着茉莉站起身来,“回去吧。”
“是。”茉莉乖巧地点头,温柔地答应。
冬季的湖畔格外寒冷萧瑟,沿着湖边漫步,满目都是枯黄的颜色,茉莉深深感慨:“这可真冷清啊!300年后这里是一个公园,夏天,湖里开满荷花,可以坐着船观赏。秋天,银杏树的叶子都黄了,可漂亮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沉闷而短暂的骚乱声,茉莉愣怔住,不待她反应过来,纳兰性德已迅速拉着她隐身到一片灌木丛里。茉莉不敢说话,紧紧贴着他,他的体温温热地传来,茉莉顿时觉得无比安全。
一条人影疾风般从他们近前掠过,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定,恭恭敬敬道:“大哥,那两个清狗已经解决了。”
纳兰性德握着茉莉的手一颤,一定是“清狗”这个词刺激了他,茉莉不安地抓紧他,唯恐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
暮色中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清理干净,不要留下痕迹。”
这个声音,茉莉最熟悉不过,正是她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大哥。她偷偷看向纳兰性德,就见他面色阴沉,目光中浮现出一抹凛冽,茉莉的心惊跳了一下。
李长风静静地伫立在湖畔,像尊石像般一动不动。不多时,几个人一起回来,汇报道:“大哥,那两个清狗流了很多血,很难清理。要不,干脆放把火烧个精光?”
李长风沉吟片刻,冷冷道:“放火动静大,告诉兄弟们,火一起,迅速撤离。”
说罢,李长风同着那几个人向远处走去,很快隐没在了暮色中。
“你待在这儿别出来。”纳兰性德低声道。
茉莉一惊,来不及阻止他,他已放开她向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跟了过去。茉莉心里着急,跑出去追上他,拽住他就开始甩赖:“哪朝哪代能没有几个造反派呀?他们小打小闹的能成什么事啊?你们大清朝的臣子多了,又不是就你一个人,你就不能装没看见么?咱们这才消停几天啊?惹这事干嘛呀?”
纳兰性德轻叹一声,正色道:“这是为人臣子的职责所在。”
“那,那……”茉莉一时语塞,差点给他借机走掉,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道,“现在不是工作时间!你现在的身份不是康熙的侍卫,是我的情人!你把我扔下去跟踪那些恐怖份子,这算怎么回事?”
“别闹了,”纳兰性德宠溺地拍拍她,柔声道,“好好在这儿等我回来。”
他的话像一剂迷药,让茉莉瞬间变得柔软了。人虽然柔软了,脑子还清醒着,茉莉温柔地望着他阴险地威胁:“你不带我去,我就大喊有清狗、有清狗、有清狗!”
“那就跟着吧,”纳兰性德意味深长地笑了,“反正,你的李大哥也不舍得伤害你。”
杀人现场是血腥的,两个身着普通百姓便服的男人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蜷曲在地上,身上都有多处刀剑伤痕,血污混合着泥污,看上去污秽不堪。茉莉只觉胃里一阵翻腾,赶紧转移了视线。
“大哥,来人了!”一个人莽莽撞撞地跑来,茉莉认得他就是那个肤色黝黑的家伙。
李长风转过身来,“什么人?”
黝黑男人一脸茫然道:“不清楚。”
“还不知道对方的来历就自乱阵脚?”李长风镇定自若道,“你留下,其他人都隐身吧。”
隐身?还离线呢!茉莉心里偷笑,不经意地一瞥间,瞧见纳兰性德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李长风,目光里有一层寒意。茉莉暗暗担忧,若是只有李长风一人,他应当会信守承诺,可是,眼下的情形太复杂,但愿不要出事才好!
片刻间,李长风和他的兄弟们消失了,现场只留下黝黑汉子一人,四周一片寂静,却隐藏着一触即发的杀机。
“这位可是洪顺堂的赵大虎兄弟?”有人大声发问。
黝黑汉子猛一转头,喝道:“正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藏头露尾?有本事出来让老子瞧瞧!”
“哈哈哈!”黑暗中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地振高罡,一脉溪山千古秀,在下青木堂吴越秀。原来是自家兄弟!”
“吴兄弟,”李长风踱出来,不动声色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兄弟们还是换个地吧。”
吴越秀不是青木堂堂主么?李长风不称他吴堂主,却叫他吴兄弟……难道?茉莉暗忖,李长风已经发现了她和纳兰性德?
“李兄弟说的是,兄弟们都撤了吧。”吴越秀从黑暗中走出来,查看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
赵大虎大大咧咧道:“吴堂主,青木堂的兄弟们都来啦?正好,我们才杀了……”
“别说了!”李长风冷冷地打断他,转向吴越秀,“吴兄弟,烦劳你带各位兄弟先走一步。”
吴越秀会意,领着众人快速离去。赵大虎一头雾水,一步一回头地去了。茉莉暗暗松了口气——李长风一直记着他的承诺。
李长风迎着风站在湖畔,月光投射在他身上,冰冷而寂静。纳兰性德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身边,两个男人都沉默着,各怀心事。良久,李长风终于发出一声叹息,“纳兰公子,我能否求你一件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件事,我需得认真想一想,”纳兰性德淡淡道,“若你觉着这个答复不满意,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我教他们离开时,已经把兄弟们的性命当做了赌注,”李长风自嘲地笑了,“若你不愿意答应我的请求,我这个堂主足够向你的皇帝交差了吧?我的兄弟们,就放过他们吧!”
纳兰性德苦笑一声,缓缓道:“我从不平白受人恩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我来答复你。若是不满意,你还有机会杀我。”
一个月的期限已到,李长风独自伫立在紫竹院的湖畔,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时候,冷风吹来,已经开始转暖的空气里陡然增添了几分寒意。他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纳兰性德到了。
“天地会洪顺堂堂主?”纳兰性德在他背后问。
李长风回转身来,从容望着纳兰性德,“你都查清楚了?”
纳兰性德迎着他的目光,无言地点点头。
“你打算怎么做?”李长风问。
纳兰性德淡淡一笑,道:“若我打算做什么,就不会一个人来了。”
李长风暗暗松了口气,“那么,你准备答应我的请求了?”
纳兰性德轻叹一声,道:“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是,我也有一个要求。”
李长风笑了,他早猜到纳兰性德会提出条件,他也知道这个条件是什么,他还是礼貌地说:“请说。”
“你是知道的,”纳兰性德顿一顿,“带着你的人离开京城,就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你没见过我就行了么?你的皇帝见过我,并且,你的茉莉曾经告诉他我是她的表哥,”李长风大笑起来,良久,他止住笑,沉声道,“我从来不想为你做什么,但是,为了她,我可以用我的性命保护你,这样,够了么?”
纳兰性德心中一阵烦闷,他非常不喜欢李长风的这番话,可是,他却被打动了。他干咳两声,生硬地说:“我不需要你保护,她也不需要,我希望你们尽快离开京城!”
李长风淡然道:“我不能离开京城,若你觉着不满意,你有两个选择:其一,现在便杀了我;其二,你可以不必亲自动手,我想你应该有能力调动其他人来杀我。只要她不知道命令是你下的,就不会怨恨你。但是,我必需提醒你,我若暴露了,你也很会危险。”
纳兰性德眉毛一扬,怒气从心底冒了上来,他克制着没有发作,只冷冷地问:“你在威胁我?”
“你可以当这是威胁,也可以当这只是我的一句大实话,”李长风轻叹一声,“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我只能向你保证,只要我还活着,我会拼了命地保全你们。”
纳兰性德无奈地摇摇头,道:“还有一件事,我必需告诉你,她已经回到我的身边了。”
“我知道。”李长风自嘲地笑了,从此以后,他只会默默地注视她,在她需要的时候保护她。而她不需要时,他绝不再出现。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音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摘自林徽因《人间四月天》)
又是四月了。1685年,清明,“茉莉”开业一周年纪念日。纪念日,茉莉不喜欢这个词,毕业纪念日、开业纪念日、结婚纪念日……还有,一个人死亡的日子。那个纪念日,越来越近了。
“宛儿姐,今儿晚上怎么庆祝?”
小香的问话打断了茉莉的愁情,茉莉怔一怔,道:“你们随便安排吧。”
“喔……”小香关心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没事,”茉莉想起了什么,“有吃的么?突然觉着饿了。”
恰好无瑕端着一盘糕点进来,闻言忙递了过来,“这两日你都没正经吃饭,能不饿么?”
茉莉拿起一块塞进嘴里,一股甜腻的味道蹿上来,她皱皱眉,强迫自己咽下去,“太腻了!有咸味的没有?”
小香啐道:“真难伺候,您喜欢吃什么自己出去吃吧!”
茉莉翻她一眼,出了门。无瑕心细,总觉着茉莉最近有点不对劲,忙跟了出去。
茉莉面前摆了一大桌子菜,她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哪样都不可心,最后抱着盘盐水鸭大吃起来。
“你怎么不吃鱼?你平时不是最爱吃鱼么?”无瑕纳闷地问。
“没胃口,看那鱼就恶心!”
无瑕发愁地看着她,“你跟纳兰公子到底准备怎么着啊?总不成一直这样下去吧?”
茉莉怔一怔,“那有什么不成的,这样不是挺好的么?”
无瑕略一迟疑,小心翼翼地问:“你情愿一辈子没名没份的?”
一辈子?我倒是想呢!可惜……茉莉苦笑一声,“不想吃了,咱走吧。”
“这就不吃了?才吃了这么点儿,这怎么成?”无瑕暗骂自己方才说错了话,惹得她不高兴了。
茉莉皱皱眉,“我也奇怪呢,没吃的时候饿得胃疼,才没吃几口,又觉着反胃。”
离开饭馆走上大街,茉莉一个人快步走在前面,无瑕担心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茉莉嫌恶地说:“满大街都是怪味,闻着就那么恶心!”
“没有怪味啊。”无瑕使劲吸吸鼻子,什么也没闻到。
茉莉的胃翻腾的愈发厉害,她找棵树靠着,掏出手绢堵住鼻子,四下搜寻着嘀咕:“什么味儿啊?这么冲!”
无瑕也闻见一股臭味,她随意一瞥,一眼瞧见地上有摊狗屎,掩着鼻子笑了。茉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猛然瞧见那摊东西,再也忍不住,扶着树狂吐起来。才吃的全吐了,依然止不住,直到吐出胃液、胆汁,才慢慢停下。
无瑕大惊,扶着她道:“快找个大夫瞧瞧吧,这怎么成?”
茉莉脸色惨白,疲惫地点点头,顺势倚在无瑕身上。
医馆的大夫为茉莉把了脉,道:“没有大碍。”
无瑕不放心道:“您再仔细瞧瞧,她方才吐的很厉害。”
大夫微微一笑,不以为然道:“女人有喜了都是这样。”
有喜?就是怀孕么?茉莉慌忙辩解道:“不对啊,我按时来过月经啊!”
大夫沉吟着问:“这次月经与以往相比,可有什么特异之处?”
“没什么不同啊,就是量少点!”
大夫会心地笑了,“有些妇人怀孕后可能还会出现一次假月经,只是,月经量非常少……”
大夫还说了很多话,茉莉都没听清楚,也不想听了。她已弄清了最关键的一件事,就是她怀孕了。
茉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店中的,无瑕兴奋的不得了,一路不停地叨叨:“这是好事啊,纳兰公子知道了,一高兴说不定就给你名份了呢!”
茉莉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别告诉别人,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呢。”
无瑕愣怔住,这叫什么话,好好的孩子,怎么能不要呢?
深夜,茉莉忍受着来自胃部的剧烈不适,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成长过程中会遭受多少白眼、多少欺侮?茉莉深深懂得生长于单亲家庭那种与生俱来的“弃儿”心态,她不愿自己的孩子再受同样的苦。再者,若是留下它,三个月后,当它的父亲必需离开人世的那一刻,他能走的安心么?
一夜未眠,一大清早,茉莉避开无瑕和小香,独自来到仙客来客栈,李长风颇为意外,“找我何事?”
茉莉垂着头,低声道:“李大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李长风知道她一定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只是,他想不出是什么样的麻烦,纳兰性德帮不了她,他却可以。李长风沉声道:“你知道,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不会拒绝。”
茉莉支支吾吾道:“你能不能让你那个朋友,就是那个陆大夫,帮我开点药?”
李长风狐疑地问:“你病了?你要什么药?”
茉莉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堕胎药。”
她竟怀上了他的孩子,并且她不想要这个孩子!李长风审视地看着她,低声问:“为什么?”
“你若信我,”茉莉黯然道,“就别问了……”
他轻叹一声,问:“你可知这有多危险?”
“知道!”茉莉决然道,“我愿意。”
陆为友为茉莉诊脉后再次确认她怀孕了,他的仆从为茉莉煎药,茉莉就在旁边看着。胃又饿的痛了,她突然觉得那是小小的生命在告诉她,它饿了,要吃东西。不需要理由,直觉告诉她它是个男孩,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眉毛、眼睛、鼻子,想起他的模样,茉莉的心也跟着胃一起痛了。
药煎好了,药液从药锅缓缓流进碗里,液体流动的声音异常清晰。这碗药喝下去,肚子里的小生命就会随之结束,闻着那股苦涩的药味,茉莉迟迟不能做出决定。
李长风突然夺下她手中的药碗,把药泼在地上,“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独自决定它的生死!”他顿一顿,道,“纳兰公子不会不负责任,我信他。”
“你不明白!”茉莉无力地重复,“你不明白!”
五日过去了,虽然没有怀孕经验,茉莉也知道这么拖下去,只会拖到别无选择。然而,她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Hi!Jasmine!”
茉莉惊喜地抬头,竟是皮耶德来了!好久不见,茉莉还真有点想他了。
“好久不见,你去哪儿了?”四下无人,茉莉和他轻轻拥抱了一下。
皮耶德神秘地眨眨眼睛,“美洲!”
“美洲?”茉莉兴奋地问,“美洲有好多宝贝,你找着什么了?”
皮耶德从背包里取出一件物事,缓缓打开,露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头骨。
“水晶头骨!”茉莉不由分说地抢过来拿在手中端详,“卖给我!卖给我!”
“你喜欢,送给你!”皮耶德大方地说。
茉莉摇摇头,依依不舍地看着水晶头骨,“不行,我不能白占你的便宜!”
皮耶德眼中露出一抹坏笑,“很简单,嫁给我!”
茉莉一怔,这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若是跟着皮耶德去西方,就可以永远离开这个留下她无数伤心回忆的地方,她的孩子也可以学习西方最先近的自然科学。可是,目前这个状态,他还能接受她么?
“对不起,我开玩笑的。”茉莉的沉默吓到了皮耶德,他慌忙道歉。
茉莉暗自盘算一番,决定以退为进,“谢谢你,只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恐怕你不能再接受我了。”
“什么?”皮耶德看见了希望,动情地说,“你是我的only one,我永远爱你!”
茉莉暗自好笑,西方人真是浪漫,表白得如此热烈。她控制着情绪,淡淡一笑道:“我有孩子了。”
皮耶德愕然瞪视着她,“你还没有结婚?”
茉莉赧然地点点头。
“孩子的父亲在哪里?”
茉莉苦笑道:“他的父亲在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和我们在一起。”
皮耶德沉默了,良久,他说:“也许,我可以当他的父亲。”
他真的答应了?这么简单?茉莉反而迟疑了。皮耶德没有再追问,他坚持留下了水晶头骨,诚挚地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不需要任何回报。”
他还说:“我希望,你考虑我的建议。”
茉莉默默地点头,她当然会考虑,她会非常、非常认真地考虑。
茉莉开始幻想跟皮耶德踏上神奇的航海之旅,他们应该一路南下,经过马六甲海峡,再穿越印度洋就可以到达古老而神秘的埃及。离开埃及,他们将绕过整个非洲大陆,看尽非洲风光,然后经好望角北上。最后,他们会到达欧洲,到达意大利。
茉莉受到巨大的诱惑,一颗心蠢蠢欲动起来。纳兰性德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他离开以后,她宁愿远走异国他乡。茉莉在现代的朋友和同事中有不少人经常出国旅游,但是,他们中一定没人看过十七世纪的欧洲吧?
“宛儿姐……”无瑕轻声唤她。
茉莉转了脸,淡淡一笑。
无瑕满面愁容地问:“你真要跟那个洋鬼子走么?”
“我不舍得你和小香,”茉莉黯然道,“可是,他能给我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和我最想要的教育。”
“纳兰公子不可以么?”无瑕不解地问。
茉莉深深叹息,所谓有心而无力,莫过于此!茉莉失神地坐着,指甲在花瓶上划过,发出轻微而尖锐的声响。无瑕默默地看着,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为了孩子,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纳兰性德。
现代医学研究表明,孕期反应越大,孩子越聪明。如果这个理论成立,茉莉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天才。又一次惊天动地的呕吐之后,茉莉歪在床上睡了。一梦醒来,睁开眼睛,正对上纳兰性德冰冷的目光,那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她不禁脊背发凉。
“为什么这么做?”他冷冷地问。
茉莉一阵心虚,支吾道:“我、我做什么了?”
纳兰性德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怀孕了?为什么要给我的孩子找其他人当父亲!”
“是……无瑕告诉你的?”
“回答我的问题!”他的愤怒溢于言表。
茉莉沉默片刻,道:“你已经有那么多孩子了,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这孩子却是我的唯一,我不会害他!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我不明白!我没有能力对自己的孩子负责么?”纳兰性德抓住她,情绪愈发激动,“你竟想给我的孩子找个洋鬼子当父亲!”
茉莉转了头逃开他的目光,“我不想解释!”
倔强如她,若是打定主意不说,又有谁能勉强她?纳兰性德眉头紧锁着思忖,她会经常调调皮、撒撒娇、耍耍小性,但是,她从来不会无理取闹……他的心蓦地一沉,她一定知道了什么不想教他知道的事!
“你知道什么?告诉我!”他的语气,听起来格外沉重。
茉莉一怔,脱口而出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无奈地笑,“你每次耍赖时都是这副模样!”
茉莉的脑袋乱了,稀里糊涂道:“我……我是理科生,我历史学的不好,我连康熙的事儿都记不清楚,何况是你呢?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用再问了,她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轻叹一声,平静却不容置疑道:“你哪儿也不要去了,也不要再见任何人了。”
“你,你什么意思?”茉莉气急败坏道,“你不能这么做!你这么做不道德你知道么?你这是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仗势欺人!”
他苦笑道:“你说的对,我就是不道德了,就是限制你自由了,就是仗势欺人了!除非,你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茉莉只觉欲哭无泪。一颗心百转千回地纠结,该告诉他么?知道了真相,他可以合理安排最后的时间,完成最后的心愿,了无遗憾地离开。可是,他身边不是多了一个她么?也许,她的出现真能改变历史呢?
夜深了,纳兰性德在灯下长吁短叹,小六子听了两个时辰,终于忍不住了,“大爷,您还不歇着么?”
“她心里还是有很多秘密,她还是不相信我。”纳兰性德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月亮,自言自语道。
小六子斟酌着说:“您是在说宛儿姐么?她确实有点古怪,不过,奴才觉着她对您并没有二心。”
纳兰性德叹一口气,道:“她怀孕了,却不教我知道,这是为何?”
“啊?有这事儿?”小六子大为惊讶,他顿一顿,问,“您想知道她的秘密么?”
“嗯?”纳兰性德询问地看着他。
小六子压低声音道:“宛儿姐每天晚上都写很多字,因为我不识字,她倒不防备我。我虽看不懂是什么,但是,我猜着,她写的肯定是那些不想教别人知道的事儿。”
“你能找着?”纳兰性德急切地问。
小六子得意地点头,“奴才从小跟着大爷,学得心细如发,事事留心,处处留意。”
纳兰性德干咳两声,吩咐道:“拿来我瞧瞧。”
小六子嘿嘿地笑起来,纳兰性德白他一眼,不放心地叮嘱:“不能教旁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