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薄情转是多情累
纳兰性德从宫里回来,一进门就瞧见小六子,小六子一脸得意地掏出张纸给他,“大爷,办妥了。”
纳兰性德将纸展开,果然是茉莉写的歌词,已经标注了中文,字体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洋人写的:每一夜,在我的梦里,我看着你,我感觉着你,这就是我如何知道你依然还在。在你我之间穿越时空的距离,你来告诉我你依然还在。无论咫尺、天涯,无论你在哪里,我相信这颗心将永恒。再一次,你打开我的心门,你就在这里,在我的心里,而我的心将永恒。爱曾经触动了我们一次,就将持续一生,不愿失去,直至永恒。爱是当我爱上了你,我紧紧握住那真实的一刻,在我的生命里,爱无止境。无论咫尺、天涯,无论你在哪里,我相信这颗心将永恒。再一次,你打开我的心门,你就在这里,在我的心里,而我的心将永恒。
细细品味这段文字,纳兰性德陷入了沉思——爱是当我爱上了你,在我的生命里,爱无止境。既然如此,她为何如此坚决地离开?
“随我去瞧瞧她。”
“得嘞!”小六子乐了,早该如此!
第一次,纳兰性德来到了“茉莉”,店外围着不少人,群情激愤的,吵嚷不休。小香被困在人群中央,委屈又无措。
“我们要见沈老板!”
“教沈老板出来见我们!”
小香赔着笑解释道:“沈老板身体不适,今日不能来了,各位请先回去,等她好了,再请各位过来。”
“沈老板身体不适?我看她是躲了吧!”
“听说你们的货仓前日被盗了,可有此事?”
小香一怔,强辩道:“没有的事!光天化日的,怎么会有这等事!”
“我昨日去你们的货仓看过,里面的货架都空了!”
此言一出,人群更加混乱,骂娘的骂娘,要钱的要钱,煽风点火的煽风点火。
小香高声道:“咱们绝对不会拖欠供货商的货款,沈老板一回来就付钱给你们!”
“我看沈老板不会回来了,她一定是躲出去了,咱们进去拿他们的货抵债!”
闻听此言,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店里涌,小香和几个店员拼命阻拦,人太多,根本挡不住。
小六子奋力挤进去,挡在店门前。
“你是何人?”有人不满地问。
“我是沈老板的朋友。”纳兰性德在人群后淡淡地说,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地转向他。
小香瞧见他就像瞧见了救星,顾不得之前骗过他,眼巴巴道:“他们都是来要帐的。”
纳兰性德瞥她一眼,问:“按规矩应当是今日么?”
“按规矩应当是三日后,”小香气呼呼道,“他们不知道是不是约好了,全提前来了!”
小六子扬声道:“既然还不到结帐的日子,各位就请回吧,到了日子再来不迟。”
供货商们本就理亏,存心欺负小香是个女孩子,此刻看见纳兰性德和小六子,不敢再胡闹,安静下来。
有人不放心地问:“沈老板已有两日不曾露面,你们究竟有没有能力支付货款?”
纳兰性德皱皱眉,道:“若是沈老板不回来,我替她付钱给你们。”
“你是何人?我们如何信你?”
小六子喝道:“我家大爷岂会骗你?你们只要按日子来,他自会信守诺言!”
这些人都是老油条,早看出纳兰性德不是一般人,小六子也不是善茬,纷纷散了。
店里十分冷清,一个客人也没有,小香将二人带到楼上休息室,奉上茶点。
“出什么事了?”小六子问。
“前日下午,我们的货仓被盗了,布料都丢了!”小香哭道,“这个月的订单眼瞧就要交货了,没有布料,交不了货,非但挣不着钱,还要赔钱!”
“有这种事?”小六子奇道,“什么人干的?”
“谁知道呢,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货仓前日才被盗,他们今日就来要钱了,跟串通好了似的。”
小六子怒道:“定是有预谋的,先偷了宛儿姐的货仓,再煽动这些供货商闹事!”
“她去哪了?”纳兰性德问。
“货仓被盗那日,宛儿姐和无瑕姐过去看看情况,就再也没回来。”小香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连日来,她一个人承受着所有恐惧、压力和等待,早已不堪重负。
纳兰性德眉头紧蹙道:“去查查。”
小六子往外便走,纳兰性德又补充道:“布料的事,也办一下。”
茉莉昏迷了一日一夜,直到次日凌晨才醒过来。无瑕异常兴奋,拉着她的手又哭又笑。睡了这么久,茉莉的大脑一片混乱,她瞪着眼睛想了半天,才慢慢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这一日一夜间,她一直行走在无边的黑暗里,好多次,她觉得又痛、又冷、又累,真想让自己彻底休息。可是她听见无瑕在她耳边不停地念叨——你不能有事,你一定要醒过来,我和小香不能没有你!
这个信念支撑着她坚持下来,直到重见光明。她突然觉得后怕,幸好坚持下来了,若是就这么死了,连纳兰性德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未免太遗憾了!她摇摇头,把这个愚蠢的念头赶走了。
“小香知道咱们的下落么?”茉莉问。
两日来,无瑕的一颗心都在茉莉身上,根本没时间想小香。听她问起,才猛然想起,小香这两日不知如何着急呢!
“我还没来得及回去告诉她。”无瑕赧然道。
茉莉松了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道:“李大哥的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包括小香。”
无瑕点点头,“我明白,李大哥干的是掉脑袋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茉莉欣慰地笑,“你快回去吧,小香一定急疯了!”
“你怎么办?”无瑕不放心地问。
“我没事了,再者……不是还有李大哥么?”
“小香问起你,我怎么说?”
茉莉想一想,道:“就说我病了,过几日就回。”
“过几日?你行么?”无瑕担忧地看着她。
“再过三日就是供货商结帐的日子,我若不在,怕他们会乱。”茉莉顿一顿,道,“还有,你须得想办法解决布料的麻烦。”
这件事难度很大,无瑕毅然道:“实在不行,我去求华彩的王老板借给咱们!”
茉莉“嗯”一声,她心里打的正是这个主意,只是,太委屈无瑕了!
李长风一直在外面守着,得知茉莉醒来,立时进来看她。望着她苍白憔悴的脸,他突然很想远离现在的一切,带她到一个没有危险、仇恨的地方,让她能够永远快乐、安全。或者,她喜欢去哪,他都愿意跟着,永远当她的贴身保镖。这份心思令他十分羞愧,加入天地会时,他是发过誓的,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动摇信仰?
“李大哥,你在这耽搁了这么久,该回去看看了吧?”茉莉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长风点点头,是该回去了,兄弟们都等着他,吴大龙更需要好好审问一番。
小六子办事效率奇高,很快就疏通了各路关系,当晚,第一批布料送到了,次日午后,第二批、第三批也相继送到。无瑕已经回到店里,立刻组织绣娘们连夜开工。
“找着她了么?”纳兰性德问。
小六子迟疑片刻,神秘兮兮道:“城外发现了一具尸体。”
纳兰性德一惊,才喝的一口茶喷了出来。
“您别急,不是宛儿姐,是一个男人。”小六子忙道。
纳兰性德边咳边瞪他,“跟她有关系么?”
“应该没有,”小六子压低声音道:“是朝廷安插在民间的眼线,专门负责打探天地会的消息。”
纳兰性德陷入了沉默,直觉告诉他两件事之间有着某种关联,可是,茉莉和一个眼线能有什么关系呢?他想起了李长风,难道这个人的死和李长风有关?这阵子李长风一直在帮助茉莉,茉莉的失踪和他有关系么?
“还有件奇怪的事,”小六子道,“那个白无瑕回来了,可是宛儿姐没回来,据说是病了,正在休息。”
纳兰性德暗暗松了口气,不管是不是真病了,至少有了下落。她既是和无瑕一起失踪的,无瑕回来了,她自然也快回来了。
结款的日子到了,一大早,供货商们就聚集在“茉莉”门前。布料的问题解决了,急待交货的订单已连夜赶制,又有纳兰性德在背后支持,小香有了底气,面对他们时自信多了。
纳兰性德和小六子一大早就来到“茉莉”对面的茶楼,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盯着这边的动静。纳兰性德并不急着现身,他担心若他提前替她把麻烦解决了,她反而不会出现了。
供货商们弄不清楚纳兰性德的身份,原本对他十分忌惮,今日见他不在,又嚣张起来。小香瞧见他们如狼似虎的模样,多少有些畏惧。无瑕说过,宛儿姐今日一定会回来,教她务必先撑住。她咬咬牙,佯作镇定地把众人请到店里,安排他们逐个对账。
临近正午,供货商们又狂躁起来,小六子有点坐不住了,“大爷,奴才先去瞧瞧?”
纳兰性德闲闲地喝一口茶,“还不到时候。”
一顶小轿出现在视线里,无瑕跟在轿外。轿子在“茉莉”门前停下,无瑕上前掀开帘子,一名女子在她的搀扶下缓缓迈了出来。虽然只是一个背影,纳兰性德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茉莉,并且,她的背影看上去格外虚弱。
纳兰性德和小六子悄无声息地进入店中,供货商们都已安静下来,围着茉莉站成一圈。茉莉斜倚在墙上,表情严肃道:“大家都是合作伙伴,什么是合作伙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互扶持、共同发展,这才是伙伴!前些日子,我们遇到了危机,很遗憾,各位表现得很不像合作伙伴!各位不是和我们同舟共济、共度危机,而是落井下石、推波助澜!我不知道各位是否还希望继续合作,若是还要合作,我希望各位能够深刻反思,认真考虑,下一步,我们该如何继续合作?”
供货商们面面相觑,说也不说话。
纳兰性德暗暗点头,茉莉这番话说的在情在理、义正词严,却有些底气不足。此外,她的打扮看上去甚是奇怪,长发披散着,只随意别了个发簪。再者,平日从不化妆的她今日竟化了妆,然而,即便涂了粉、点了唇红,她依然很憔悴。她似乎清减了很多,最奇怪的是,六月天,她居然系了条丝巾。
茉莉的目光从每个供货商脸上扫过,“现在,我们的危机过去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不会拖欠任何供货商的货款!今天是结帐的日子,大家不要急,按顺序一个一个来。”
小香组织店员们开始对帐、结算,无瑕扶着茉莉缓缓上楼,纳兰性德示意小六子留在下面,自己则悄无声息地跟上她们。行至无人处,他突然拽住了茉莉。茉莉惊乍地转头,正对上他复杂的目光,才经历过一次生死,又见到他,她突然觉得很难过,难过得想流泪。
她轻叹一声,问:“你来做什么?”
他盯着她的眼睛,道:“我来问你一句话。”
不知他又想出了什么幺蛾子?
茉莉无奈地问:“你想问什么?”
他缓缓道:“我想问问,你写的那段歌词,是什么意思?”
茉莉心中顿时波涛翻涌,她转了头不再看他,“没什么意思。”
纳兰性德无奈地笑,他早猜到她会这么说了,他抢到前面拦住她,“我找人翻译了这段词!”
茉莉愣怔住,她以为以他的骄傲断然不会放下身段承认自己不懂,她没想到他会找人翻译!她定定神,道:“那又如何?”
他沉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离开?”
眼泪骤然自心底冲了上来,茉莉强忍住,一字一字道:“我爱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的表白,也是他听过的最简单、直接的表白。虽然是一种拒绝,他还是狠狠地感动了,他猛地抱紧她吻住她的唇,茉莉的心不自禁地一颤,顺从地贴在他胸前。
无瑕只在发布会那日见过纳兰性德一次,却不知道他的身份。此刻听见他们的对话,瞧见他们的情形,她渐渐猜出他应当就是小香打趣茉莉的“纳兰公子”,也是茉莉重伤时念念不忘的人。她心里酸酸的,替李长风难过不已。
茉莉沉醉在纳兰性德的怀抱里,他的怀抱还是这么暖,她曾经那么贪恋,以为拥有两年就足够回味一生,依然不得不放手。十年踪迹十年心,当时只道是寻常,记前生、泪偷零……这些句子刺心地冒出来,茉莉才热起来的心又凉了。她伸手推他,他却不肯撒手,她的丝巾绞在他手指间,顺着他的手滑落,露出她颈上的伤口。
他一怔,指着她的伤口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茉莉扭了脸,不让他看。
他用耐人寻味的语气问:“和吴大龙有关么?”
茉莉和无瑕俱皆吃了一惊,她们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了吴大龙,更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李长风的秘密。茉莉的脑袋乱成了一团,本能地逃避,“我累了,需要休息,你先回去吧。”
纳兰性德紧盯着她的眼睛,道:“你不说清楚,我绝不会走!”
“你不走,就在这站着吧。”茉莉用力甩开他,转身便走。
他从背后抱住她,她想挣脱,他却抓紧了不肯放手。争执中他不小心碰到她的伤口,她不敢出声,痛得弯下腰去,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无瑕慌忙扶住她,祈求地望着纳兰性德,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方才碰到茉莉时,他已敏感地摸出她身上似乎经过包扎,此刻更加确定了,他突然掀开茉莉的裙子,一眼瞧见她腹部缠着的纱布,上面还有渗出来的血迹。他虽有疑惑,却没想到她伤得如此严重,他沉默地抱着她进入休息室,将她轻轻放在椅子上。
“你下去帮小香吧。”茉莉对无瑕说。
无瑕“哦”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
他久久地望着她,想把她看进生命里。原来,差一点,他就永远也见不到她了!他又是疼惜又是气恼,经历这么大的事,她竟不愿告诉他!难道,他们之间的情意那么容易就一笔勾销了么?
“吴大龙是不是李长风杀的?”沉默良久,他问。
茉莉知道今日若不说出个能令他信服的答案,他绝不会走。何况,他已经把吴大龙的死怀疑到了李长风头上,若是抵死不认,只会加深他的怀疑。她在心中盘算一番,道:“吴大龙是李长风杀的。”
“为何?”
茉莉从容不迫道:“他想强奸我,李大哥为了救我才杀了他。”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问:“你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茉莉毫不迟疑道:“吴大龙想强奸我,我不从,他就想杀了我。”
纳兰性德审视地看着茉莉,她的神色从容,说的话也合情合理。只是,他总觉着这其中还有故事。然则,他对天地会的事一向不感兴趣,他的职责只是保护皇上,只要皇上安全,旁的事与他何干?这么一想,他释然了。
“这些日子,你也折腾够了,随我回去,别闹了!”他的目光变得很温柔,他轻抚着茉莉的鬓发,“你一个人在外面,又辛苦,又不安全。”
“我就喜欢这样,我要的是闪亮的人生,不是安全的人生!”明明很感动,茉莉偏偏倔强地说。
他轻叹道:“我说过,我会照顾你、保护你,我不会再让你遭受任何人的欺侮、伤害。”
“李大哥也可以保护我!”茉莉脱口而出道,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要的是逼他离开,还是惹他生气。
“这就是他保护你的结果!”
他果然被激怒了,冷冷地抛下一句话,大步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停住,转头盯着她,哑着嗓子道:“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离开我?”
他的眼睛里写满了伤痛和不甘心,茉莉心中不忍,缓和了语气道:“我想过独立自由的生活,不想一天到晚像个傻瓜一样等着你来。”
他沉默良久,一声长叹,“你休息吧。”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么?这是你想要的自由么?如你所愿,他走了。你的心,当真快乐么?茉莉呆呆地坐在椅子里,从他出现到离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叹气了十次,十次!茉莉的心尖锐、深长地痛起来。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纳兰容若《虞美人.秋夕信步》)
“你不愿意接受李大哥,是因为他么?”无瑕不知何时进来了,幽幽地问。
眼泪终于涌出来了,茉莉垂着头喃喃自语:“爱是当我爱上了你,我紧紧握住那真实的一刻,在我的生命里,爱无止境。”
茉莉狠狠休息了两周才开始工作,店里一派秩序井然,无瑕和小香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茉莉暗暗感慨,马云说大树底下难长草,实在是不错的,平日里对她们总不放心,大事小情都要亲自过问,严重影响了她们的成长。这次把整个店都甩给她们,不也弄得挺好么?
其实,“茉莉”能平安渡过这段日子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小六子每日都到店里照看,偶有来找茬生事的,都被他打发了。小六子替代李长风成为了“茉莉”的新一任保镖。
大病初愈,茉莉认为需要好好犒劳自己,大吃一顿以后,回到店里,她一进门就架势十足道:“哪个老婆在呢?上茶!”
无瑕迎了出来,不说话,只用手往里指。茉莉纳闷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纳兰性德大摇大摆地坐在那,店员们走动时都刻意躲开他,惟恐碰着他。
上次的谈话很不愉快,特别是,她竟狠心利用李长风刺激他!本以为他一定大为恼火,岂料她复工第二日他就出现了,茉莉的心一软,他毕竟是“高干子弟”,实属不易了!
茉莉使劲板板脸,严肃地叱道:“怎么回事儿啊?客人在这等着,怎么没人接待呀?赶紧来个人!”
瞧见老板沉了脸,一个女孩诚惶诚恐道:“这位大爷说他是贵客,要您亲自接待。”
切,就知道你是有备而来!茉莉突然来了兴致,您不是想逗闷子么?那咱就好好逗逗!茉莉扭扭搭搭地走上前去,柔声道:“这位大爷,让您久等了,不好意思喔!”
纳兰性德一激灵,他从未听过茉莉用这种声音说话,这声音甜得发腻,惊起他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干咳一声,问:“你,精神挺好的?”
“嗯哼,”茉莉不怀好意地笑,“店里来了贵客,我当然有精神了!”
茉莉今日没有化妆,她的脸颊消瘦、脸色暗淡,但她眼中的光芒却被重新点亮了。纳兰性德暗自松了口气,微微一笑,问:“不知你们店里有些什么?”
不知?您长着眼睛不会看呐!打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必要的礼貌还是要讲的,失礼的话是不能说的,这是咱的职业素质!
茉莉呵呵一笑,压低声音道:“我们店里都是女人用的东西,怎么,您有收藏这个的癖好?”
纳兰性德从容应道:“我可以买下来送给女人。”
“哦?这样啊!”茉莉阴阳怪气道,“您家里那么多老婆,外面又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一定需要很多吧?您是付现金啊?还是怎么着啊?我们店小,可不赊账。”
纳兰性德白她一眼,掏出沓银票来,茉莉毫不客气地抢了过去,“呦,真大方,谢谢啦!怎么着,是您自己挑啊,还是我们给您推荐啊?”
“你随便!”他随口道。
茉莉歪着头叫道:“过来个机灵的!”
一个小姑娘凑了过来,茉莉把银票塞给她,吩咐道:“紧着这些钱,拣贵的东西拿,钱别余下啊。大爷不差这点钱,你要是给他剩下,就是瞧不起他,他丢不起那个人!”
小姑娘忍着笑跑了,不一时就抱出一大堆衣服来。
茉莉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这没眼力劲儿的,大爷一个人能拿这么多东西嘛?你要累死他呀!放回去!拣体积小、价格贵的拿!”
纳兰性德哭笑不得,还要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继续喝茶。
小姑娘又捧着几件钻石首饰出来了,茉莉点头道:“嗯,有长进!这次拿的不错,瞧瞧,就三块石头就卖出这么个好价钱来!都学着点,做生意就得这样,不用心疼客人的钱,能卖他们贵的,就不卖他们便宜的。挺好,给大爷包上吧。”
小姑娘包好了交给茉莉,茉莉双手捧着递过去,恭恭敬敬道:“大爷!给您准备好了!”
纳兰性德伸手接了,坐着不动。
“怎么?您还有钱?还想照顾我们生意?”茉莉做惊喜状。
纳兰性德没好气道:“没了,都给你了!”
茉莉哧地一笑,“那我们就不留您了,您慢走!”
纳兰性德本能地起身,又不甘心就这么走。
茉莉嘿嘿地笑:“您要是喜欢我们这,可以回家拿了钱再来呀!”
纳兰性德狠狠瞪她一眼,拔腿就走,茉莉在他背后大声道:“欢迎您再来!”
次日正午,纳兰性德又来了,茉莉主动迎上去,热情地招呼:“大爷又来啦?”
“你不愿意我来?”他目不斜视,边走边问。
“当然愿意了!哪个店能不喜欢您这样的客人呐?”
他扭头看着茉莉,“我是哪样的客人?”
茉莉呵呵一笑,“您是土豪啊,只买贵的,不买对的!”
纳兰性德瞪她一眼,找地坐下,“我走累了,歇会儿。”
茉莉吩咐店员给他上茶,自己坐到一旁不再理他。中午客人少,小香回去休息了,茉莉看着门外发呆,无瑕看着茉莉和纳兰性德发呆,她幽幽地想起了李长风,好似感应到了他的悲哀和无奈。
“谁是老板?”几个官差进来,粗声问。
才消停了几日,又开始闹腾,连官府都惊动了!这个玉美绸布店究竟有多大的能量呢?茉莉定定心神,客客气气道:“您好,我是这个店的负责人,请问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
带头的官差冷冷道:“跟我们回去自然知道是什么事了!”
茉莉眉头微蹙,“我认为你这个程序是错的,你要我跟你们走,自然是我惹上官司了。既然惹上了官司,我就有权利委托讼师为我辩护,所以你们必需告诉我,我究竟惹上了什么官司?被告人有知情权!”
官差被她说的一头雾水,呆一呆,道:“你惹上人命官司了!”
人命官司?难道吴大龙的事败露了?!茉莉强做镇定地问:“谁死了?”
官差冷冷道:“如意楼的如玉姑娘!”
如意楼是妓院,茉莉暗自松了口气,“我又不是嫖客,妓女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官差喝道:“她是用了你店里的香精被毒死的!”
无瑕过来,赔着笑递上一沓银票,“官差大哥,沈老板大病初愈,不适合去那个地方,还是我随你们去吧。”
官差眼中露出一丝贪婪,却并不伸手接,反而厉声道:“你既那么想去,就一起去吧!”
纳兰性德踱过来,不容置疑道:“她们不能去!”
几个官差不识得他,但见他的气势似乎有些来历,略微缓和了口气问:“你是何人?”
茉莉忙拉扯他的衣袖,官差目光凶狠地看向她,纳兰性德面色一沉,官差识趣地把头转向一边,佯作未见。
茉莉索性把他拉到一旁,低声道:“你这么做似乎有妨碍司法公正的嫌疑,于你的声誉有害。”
纳兰性德微微蹙眉,茉莉淡然道:“我不希望你因我做出不符合你身份的事,既然已经惊动了官府,就按法律程序走吧。”
这就是她爱一个人的方式么?即便自己已身处险境,依然事事以他为重。望着她依然苍白的脸,他心中万分不忍。
“你不相信你的皇帝制定出来的律法的公正性么?”茉莉笑问。
他心中豁然开朗,方才太过焦急,失了稳重。他赧然一笑,问:“你可知是谁?”
茉莉意味深长看一眼对面的玉美绸布店,纳兰性德会意,“嗯”了一声。
茉莉和无瑕就这么进了大牢,茉莉是平生第一次,无瑕却是二进宫了。茉莉暗骂,这个暗无天日的朝代!好好的一个人,说抓就给抓了,没了天理王法了!
想到王法,便想起了康熙,唉,算啦,还是少骂两句吧,就当是体谅他当皇帝不容易了!
傍晚时分,小六子大摇大摆地进来了,狱卒把他带到二女对面,客客气气道:“六哥,您就在这歇着吧。”
“交代你的事儿都记住了么?”小六子问。
“记住了记住了,”狱卒殷勤地点头,“对面的两位姑娘,一定好好照顾,不让她们受委屈。”
觑着狱卒走远了,茉莉问:“你怎么来的?”
“我上街打了几个人,就进来了。”小六子嘿嘿笑道。
我懂。
茉莉一声轻叹,她曾那么坚决地离开,却无法断开和他之间千丝万缕的联接,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说好的永远有多少能永远?决定的分离又有多少能真的分离?
“宛儿姐,”小六子突然叫她,“大爷对您的心,您真的不明白么?”
“我……”茉莉突然觉得很悲伤,她垂下头,不理睬小六子。
小香每日都来探望,每次都带来很多好吃的,这让茉莉十分满意。此外,还有个老中医每日以茉莉长辈的名义前来探视,其实就是给她诊脉、开药。茉莉知道这是纳兰性德的安排,想起他,她总会突然陷入发呆的状态,无瑕惟有幽幽叹息。
朱福贵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有人在调查他,并且不止一拨。其一,来自民间帮派组织,极有可能是天地会;其二,更加神秘,可能是朝廷中人。他不明白怎么同时得罪了黑白两道?他也是朝廷安插在民间的眼线,天地会调查他不奇怪——许是身份败露了。可是,朝廷的人怎么也调查他呢?他明明是为朝廷效力的自己人啊!
朱福贵的反调查很快有了进展——两拨人调查他的同时,也在调查如意楼如玉姑娘暴毙一案。难道,是因为“茉莉”那个女人?他有点后悔了,他早该想到一个女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买卖做成这样,背后必然有她的靠山。他是猪油蒙了心了,居然想要动她!不就是少挣点钱么,如今闹成这样,该如何收场呢?
他把心一横,下了命令:“教冯二狗永远闭嘴!”
冯二狗受朱福贵指使,从“茉莉”购买香精后换成毒药,送给自己的相好——如意楼的如玉姑娘。做这件事让他大捞了一票,他却没想到,如玉死后,他每夜都梦见她变成厉鬼向他索命,在梦里,她披头散发,七窍流血,形容十分可怖……醒来以后,他唯有用酒麻醉自己。而最近几日,已有两拨人找他打听此事,他感觉,事情就要败露了。
这天夜里,他又提着酒壶醉醺醺地走在空寂的街道上,几个蒙面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立时明白了,定是朱福贵派人杀他灭口,他扔了酒壶,闭上眼睛哭喊道:“如玉!我对不起你,我这就给你抵命去!”
面前有疾风掠过,刀剑相交之声响起,片刻以后,四周重归寂静。来不及睁开眼,他的头部遭到重击,失去了知觉。
朱福贵变得寝食难安,吴玉翠恨恨地啐道:“还是爷们呢!做就做了,怕什么?出了事,我给你抵命去!”
“你知道什么!”朱福贵不耐烦地喝道。
“大哥,我是小四。”有人叩着窗道。
朱福贵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窗问:“怎么样了?”
小四悻悻道:“冯二狗被人救走了。”
朱福贵眼前一阵晕眩,喃喃地念叨:“怎么会这样?”
“大哥,”小四迟疑道,“有个新情况。”
“什么?”朱福贵咬着牙问。
“那个女人进大牢的当天,对面就关进去一个人。”
“什么人?”
小四压低声音道:“他叫小六子,是皇上身边的一等侍卫,纳兰公子的人。”
朱福贵一惊,怎么和他扯上关系了?
“那个女人,好像……就是纳兰公子从江南带回来的。”小四吞吞吐吐道。
朱福贵无力地挥挥手,打发他走了。
吴玉翠哭道:“早跟你说少挣点就少挣点,你非要动她,现在怎么办?”
朱福贵抱起吴玉翠抛到床上,长声叹道:“人生不过一场梦,就让我再给你留点念想吧!”
关进大牢的第八日,终于升堂了。茉莉知道,纳兰性德一定打点好了一切,升堂不过是个形式。她不知道,再见他时,该如何继续……
公堂之上,如玉的家人作为原告跪于堂下。看见茉莉和无瑕,他们激动万分,若不是有官差拦着,就要扑上去扭打二女。二女只作未见,规规矩矩地在一旁跪下候审。
冯二狗被作为证人带了上来,然而,令茉莉大跌眼镜的是,他竟一口咬定背后主使是吴玉翠!是心甘情愿还是被逼无奈,不重要。重要的是,朱福贵若不伏法,天理难容!
重获自由的感觉真好,茉莉和无瑕相互扶持着走出去,小香早已等在那,三女紧紧抱在一起。这一刻,茉莉深深地感受到,她们是一个整体,一个都不能少。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洗澡,小香早为她们准备好了,茉莉把半瓶香精倒进去,再撒上玫瑰花瓣,泡了一个温暖悠长的热水澡,感觉自己变得又干净又芳香。
收拾妥当,茉莉招呼无瑕和小香,“走吧,去店里看看。”
小香体贴道:“今儿就歇歇,明儿再去吧。”
无瑕笑道:“你就让她出去转转吧,这些日子她都快憋死了!”
“还是大老婆了解我!”茉莉白一眼小香,往外便走。
小香愤愤道:“我这是关心你们!”
来到店里,茉莉一眼就瞧见了小六子,那么,他……她的目光越过小六子——他果然在。
茉莉左思右想一番,觉着怎么说都特假,索性极致简单——“谢谢你!”
纳兰性德淡然笑问:“就这三个字就算谢过了?”
“你想让我怎么谢?”茉莉扭扭捏捏地问。
他反问:“你说呢?”
明明是笑着的,他眼里却有淡淡的落寞。人生若只如初见,如果,初见之后没有后来的再见,也许,她可以少了很多烦恼。可是,若能重来一次,她还是要和他相见!
“去那个湖边好么?”茉莉轻声问。
他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站在湖畔,夏日的风扑面而来,有点热。
“你为何离开我?”纳兰性德突然问。
“你真够倔的,”茉莉无奈地笑,“你知道这个问题你问过多少次了么?”
“因为你一直没有给我答案。”
茉莉问:“你想要我么?”
“嗯?”他一怔。
“现在,马上,就在这!”茉莉含笑望着他,语气坚决。她的笑投射在他眼睛里,复杂又天真,纯净又妩媚。
他无法抗拒,也不想抗拒,他抱紧茉莉,和她纠缠在一起坠落在又深又密的野草丛中……
浪潮退去,他疲惫地躺在她身边,问:“跟我回去好么?”
“不好!”
这一番缱绻,难道只是以身相报?!他一言不发地穿好衣服,起身站到一旁,不再看她。她知道他在等她穿衣,忙收拾利索,才站起身来,他竟一言不发地走了。茉莉心里难过,想叫住他,又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她傻傻地站着,突然觉着身上很冷。
正午时分,纳兰性德来到“茉莉”,不由分说地拉着茉莉上楼,“朱福贵是怎么死的?”
“啊?”茉莉瞪大了眼睛,“他死了?”
“你不知道?”纳兰性德盯着她的眼睛,“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我是生意人,不是黑社会!”茉莉一脸无辜,“他死了关我什么事啊?我为什么就应该知道呢?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我才从大牢出来没几天,好么?”
纳兰性德不理她的胡搅蛮缠,直接了当地问:“是不是李长风?”
直觉告诉茉莉一定是李长风,可是,事关他的生死,她不能泄露给任何人。
“纳兰性德先生!我再说一遍,我是个生意人,不是黑社会,也不是侦探!我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他想一想,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他也确实该死!”
“这还像句人话!”茉莉脱口而出道。
他一怔,在她头上轻拍一下。
茉莉心中一动,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做萌妹子状,“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说吧!”
“既然朱福贵已经死了,何必再让吴玉翠枉死呢?”
“你为何帮她?”他不解地问。
“她只是有点恶俗而已,罪不至死!”茉莉轻叹一声,“她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他沉吟道:“我尽力而为。”
“我……总是麻烦你,”茉莉笑得有点猥琐,“怎么谢你?”
他笑得淡定,“不需要谢。”
“哦……”茉莉暗暗失落,打肿脸充胖子地嘴硬道,“不用谢最好!”
纳兰性德变魔术一样掏出一个精致的皮质袋子递给茉莉,“给你的。”
茉莉一怔,这只袋子似曾相识……啊!不就是皮耶德用来装“海洋之心”的么?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她迟疑着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颗蓝色的心形宝石发出耀眼的光芒。
“你,真的要送给我?”茉莉激动得直结巴,“你,你,你想让我做什么?”
他无奈地一笑,不由分说地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我只想让你高兴。我想让你知道,我再也不会要求你做任何事,只会尽我所能地帮你、支持你。你遇到了困难,一定要告诉我!”
茉莉傻傻地看着他,眼泪没出息地流了出来。这是她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她的心全乱了,曾经的坚定、坚持顷刻间动摇了。她拼命回忆那些曾经刺伤过她的词句,想让自己重新变得冰冷,却只觉得更伤心了。
他拭去她的眼泪,柔声道:“明日我要随皇上去江南,我不在的日子里,照顾好你自己。”
又去江南?茉莉记得他一生中应当只在1684年扈从康熙去过一次江南,还在无锡的贯华阁和顾贞观彻夜长谈,传为佳话。茉莉暗想,为什么变成了两次呢?
“你到底去过几次江南啊?”茉莉问。
他怔一怔,“这是第二次。”
茉莉皱着眉思忖,是史书记载错了,还是她的穿越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等我回来。”他声音低沉地说。
一个“等”字戳到了茉莉无法言说的痛,这一去不知需要多长时间,她突然看见他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走远。她从来不曾如现在这样心慌意乱过,就像医生宣布一个人得了晚期癌症,至多只剩下不到一年时间,而茉莉,就是唯一知道实情的人。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必需一个人承担所有的恐惧、忧虑,和无望的等待。
“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我不闹了,我再也不跟你闹了!”她紧紧抱住他,她担心稍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了。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眼中含着泪,格外动人。她轻轻捧着他的脸,那让她无比沉醉的脸,在他耳畔低语:“Love was when I loved you,one true time I hold you.In my life we'll always go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