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聋子生下来的时候一点都不聋，听村里的老人说，隔着门前的一座山喊他的小名，他都能听的到。

聋子是家里出生的第二个孩子，也是第一个儿子，他父母因为是头一个“带把儿”的，欢喜的不得了，请了村里最有名的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还给他取名叫“安意”，寓意着这辈子安心顺意。

小时候的聋子长得浓眉大眼，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他先吃，在那个时常闹饥荒的年代，他比村里其他同龄的孩子都长得壮实些，村里人人都夸他以后长大肯定有福气。

后来他的弟弟出生了，三岁的聋子看着襁褓里的弟弟，只觉得弟弟跟自己长得像，但好像又比自己更漂亮，他捏了捏弟弟的脸蛋，白净净的脸上一下出现了两个小指头的印记，变红了。许是捏疼了，弟弟一下子“嗷嗷”地哭了起来，聋子的父亲听到后，一把拎起他的胳膊，把他往后一扔，骂了他一句“狗娘养的！心肠那么狠！”小小的聋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觉得疼，他双手撑地，胖胖的小屁股一撅，爬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父亲，只觉得父亲眼里以前的爱看不清了，一寸一寸，顺着那天傍晚的阳光慢慢消失。

02

聋子变聋是在八岁那年，那天他和弟弟在堂屋前玩耍，弟弟不小心摔倒了，额头撞到了门槛上，立马肿起来一个鸡蛋大的包，弟弟一下子坐在地上哭了起来，父亲闻声就赶了过来，聋子正准备过去扶弟弟，谁知道弟弟对父亲边哭边喊：“是哥哥把我推倒的！”

聋子一抬头，看到父亲恶狠狠的眼神，正准备像以前一样跑走，可是来不及了，父亲那巴掌就像如来佛的五指山一样压过来，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脸上，聋子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踉跄地退了几步，左耳朵开始传来“嗡嗡嗡”的声音，就像一直蜜蜂钻了进去，从耳朵里开始飞到眼球上转了一圈，又从眼睛里飞到鼻腔，又顺着鼻腔飞到嘴边。

聋子实在忍不住了，朝着天空重重的打了个喷嚏，想把那只“蜜蜂”喷出来，但好像怎么也喷不出来，打出来的喷嚏也没有声音，“吭哧，吭哧，吭哧......”他就这样，嘴巴一张一张的，皱起来的鼻子也发不上力。

“安意，安意......”母亲在旁边一直叫聋子，聋子看到母亲的嘴型，隐约听到了母亲一直叫他，又感觉不是听到的，他也说不出来话，父亲怀里还抱着弟弟，一只手按着弟弟额头上的包，另一只手还在指着聋子骂，骂什么聋子听不清，但好像一直在说：“不用管他，他是装的！”

聋子就这样“吭哧”了两天，母亲几次要带他去看镇上的大夫，都被父亲拦了下来，第三天天还没亮，母亲悄悄地叫醒聋子，背着他走了几十里路，来到镇上的一个诊所里，大夫揪着聋子的耳朵，用一个老式的手电筒照来照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左耳鼓膜破裂严重，以后怕是听不见了。”母亲心疼了摸了摸聋子的脸，安慰他：“没事的，安意，妈以后照看你。”

聋子从那以后就变聋了，也不是全聋，如果对着他的右耳朵大声呼喊，他还是能听得到的，但从此他听到别人朝着他喊话时，他第一句的回复永远是：“啥？你说啥？”也从那以后，除了母亲，没有人喊他“安意”了，都是叫他“聋子”。

03

24岁那年，聋子看村里的同龄人基本都娶媳妇生娃了，他也吵着要娶媳妇，他母亲找遍了邻村有姑娘的人家，可都不愿意嫁给他，嫌他是个聋子。

后来，听一个媒婆说山那边的双水沟有户人家，有三个女儿都还没出阁，聋子的母亲便带着聋子去了山那头，去了之后一看，才明白为什么三个女儿都没嫁出去，大女儿疯疯癫癫，头发乱成鸡窝，坐在门口，时不时嘴角流出黏糊糊的口水；二女儿更是一言难尽，聋子和母亲刚进院子里，就看到她正准备解裤子，厚重的棉裤还没来得及脱下来，就拉在了裤裆里，聋子和母亲捂着鼻子，贴着墙边走了过去，进去以后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她们的母亲蹲在炕上，手上拿着炕上的麦秸杆就往嘴里塞。

他们爸爸还算正常，招呼三女儿倒水，三女儿端着一碗水走进来，聋子和母亲仔细打量了一番，头发倒是梳的整齐，额头上因为没有头发，稀疏的耷拉几根刘海，衣服虽然不合身，但却挺干净，随后就听到他爸妈开始说：“你也看到我们家里，老大老二就是那样，老三虽然是个哑巴，耳朵也听不见，但好歹不用人伺候，你们要是愿意的话，我也不要啥礼钱，你们今天就可以带老三走……”

就这样，聋子和母亲带着一个哑巴就回去了，快到家的时候，村里出来几个小孩，在后面起哄，边跑边喊：“聋子配哑巴，天生是一家......”聋子虽然耳聋，但心里亮堂的跟镜子似的，他知道这群小孩在嘲笑他，他手一背，加快了脚步。

04

聋子和哑巴结婚了好几年，哑巴一直没有生养，家里的弟弟也去外地做了上门女婿，娶了媳妇生了娃，聋子的父母也开始着急。

那天，聋子的母亲从外地回来，怀里抱了一个娃，她对聋子说：“以后这个女娃娃就是你女儿了。”聋子问娃娃是从哪里来的，母亲也没有细说，只说是外地拾麦子的时候捡来的。聋子和哑巴对这个女娃娃心疼得不得了，经常跑几十里路去镇上买奶粉给孩子喝，半夜里，聋子经常听到孩子哭，就立马起来抱着她在堂屋里转悠，有时家里实在没钱买奶粉了，他就抓一把买米，熬成米糊，一点一点给孩子喂。孩子就这样一点一点长大，没有喝过母乳的她，竟然还长得白白胖胖，有时候聋子的母亲还会打趣的感慨：“这孩子跟你小时候长得真像！”聋子一听，更高兴了，抱着孩子看来看去，越看越觉得和自己长得像，这种想法慢慢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以至于后来他都忘了这孩子是抱养的。

孩子眼看到了上学的年纪，全家却为孩子的学费发愁了，几十块钱的学费竟然都拿不出来，亲戚朋友借了个遍，到最后没办法了，只好去求校长，校长大概也是知道这孩子的身世，破例让孩子先上学，到学期末再补上学费，聋子这才松了口气，他因为耳聋只上了一年学，但他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他说什么都得让孩子念书。

回家后，聋子萌生了出去打工的想法，他想出去给孩子挣学费，母亲死活不同意，觉得他又老实又聋，出去后生活肯定不能自理，但聋子这次似乎是铁了心，第二天正好弟弟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他就告诉弟弟自己想出去挣钱的想法，弟弟说他那个镇上有个煤场缺搬运工，聋子一听高兴坏了，他浑身上下只剩下力气了。

就这样，三十多岁的聋子走出了大山，开始了面对新的生活。

05

在外面，没有多少人嘲笑他是聋子，大家都拼命地打工挣钱，聋子也经常把攒下来的钱寄回家里，从来没有舍得多花一分钱，现在的他有了牵挂，干起活来更加卖力，经常夜里加班干到凌晨，有时候想念孩子，他就坐在场地上，拿出孩子给他的一块小手帕默默发呆。

这些年，靠着聋子在外面打工挣钱，老家的生活慢慢变好，不会再因为交不起孩子的学费而全家发愁。孩子没有上完高中，就去了大城市打工，到了该婚假的年龄，几个远嫁在外地的姑姑给孩子找了一门亲事，聋子虽然不愿意，嫌离老家太远，但是执拗不住孩子愿意，也就没有多阻拦。

结婚那天，从来不喝酒的聋子喝了很多酒，满脸通红，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借着酒劲开始大声的念叨：“我女儿从小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今天她嫁人了，我高兴啊，来，亲家，我再敬你一杯......”那天聋子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胡话，晚上睡觉的时候做了很多梦，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一直有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朝他奔跑过来。

06

为了离女儿更近一点，聋子选择了留在妹妹那里打工。有一天，他打电话告诉母亲：“妈，我过几天回去看你，我这些年攒了点钱，够我和你跟爸养老了，我回去就不出来了，和你们在家种地。”电话这头母亲一直连连答应。

没过几天，聋子的弟弟接到妹妹的电话，说是聋子死了，突发脑溢血。

弟弟连夜赶到妹妹那边，一刻没停，租了个车就往回走，没人敢告诉老两口，只是打电话告诉了一个老家的叔侄，让他赶紧布置灵堂，老两口似乎猜到了什么，坐在堂屋前，看着几个人忙里忙外，一句话不说。

灵车走到鸡冠岭的时候，开始下雪，雪越下越大，司机说已经看不见前面了，车子也一直在打滑，太危险了，离家只有二十里的路，这时候却下起了大雪，几个人没办法，只好坐在车里等待，等了几乎三个小时，雪才开始慢慢变小，聋子的弟弟开始催司机，司机也急着要走，便慢慢往前一点一点开，到家的时候几乎是凌晨三点了，几个人用一个木板抬着聋子，没有走正门，而是砸了旁边的窗户，从窗户外抬了进去。

聋子的母亲看见聋子的尸体，突然一下瘫软在了地上，她抱着聋子的头，半晌，大喊了一声：“我这苦命的儿，苦命的安意啊！”然后众人都看到，聋子的眼角，嘴角还有鼻孔，都开始流出一股黑血。

按照村里的习俗，聋子的尸体在堂屋放了七天七夜，宴席也摆了三天，饭桌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好像这不是一场丧事。

第七天下葬，又开始下起了大雪。这次的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村里的老人说好多年没看到这么大的雪了，不一会，棺材都被雪盖了白白的一层，直到棺材落下，雪才开始慢慢停了。

大家都说，聋子回到了家，他的灵魂得到了安息。

07

后来，没人再说聋子的故事，偶尔看到，聋子的媳妇哑巴，坐在聋子的坟前，“叭叭叭......”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聋子死了，享年5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