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多么爱大海 第十二章 新娘

乘火车到青岛比坐轮船要快八个多小时,我也不确定这个季节,轮船是否已经停航。寒冷的冬雨中,我踏上了去往新客站的公共汽车。

到达新客站,我直奔长途电话厅,里面烟雾缭绕,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打电话的人很多,惴惴不安之中,终于轮到我了。每按下一个键,我都能感觉到手指在不停地颤抖,第一次忘记加拨青岛的区号;第二次中途感觉不对;第三次,我才在三四秒的静默之后,听到了对方的铃声。铃声第二次响起,我已经看到陈峰回正在抓起话筒。

电话接通的一刹那,我坚定起来。

“你好,找哪位?”一个熟悉的声音。

“老夏,你好,陈峰回在吗?”

老夏听出了我的声音,但是他的回答还是让我失望透顶:“峰回还在老家,还有十来天才回部队销假。”

老夏还打算和我说两句,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挂掉了电话。我还要再等两个星期吗?不,我不愿意!另外一个想法迅速占据了上风——我直接去他老家,我急切地要见到我的“乡下人”。我从钱包里取出了陈峰回的照片,背面有他老家的地址。

从上海坐火车大约七个小时。临近春节,车票买不到。我走投无路,抖胆从黄牛手里买了一张最近的站票,挤在过道和厕所交接处的人堆里,闻着各种奇怪的味道,到达了目的地。

下火车是晚上十一点,苏北小城灯火阑珊,俨然已经入睡,长途汽车早就没有了。我决定在火车站附近找个旅馆,明天一早再走。我已经累得够呛,仿佛再坚持一会儿,就会倒在路上睡着似的。

一觉醒来,已经七点多。天空阴阴的,越发地寒冷。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又把药吃了,直奔长途汽车站。去年跟陈峰回回家,他领的路,他买的车票,我什么都没有记住。现在,我来到光线暗淡的交通地图前,找到了目的地,又回到售票窗口,核实一番,买好了票:最近一班,上午九点半,两个小时的车程。从医院出来,我担心能否买到去青岛的火车票;得知陈峰回还在老家,我担心能否买到去苏北的火车票;下了火车,我又担心能否买到长途汽车票。此刻,坐在候车室斑驳的长椅上,手里紧紧拽着长途汽车车票,我内心彻底安定下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见到我朝思暮想的亲人了。

还在新客站的时候,我想过发电报,但一想到明天就能见面,电报从镇上邮局再到陈峰回手里,说不定还没有我人快。另外,我就是想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用惊喜浇灭几个月来令人窒息的痛苦。

长途汽车准时出发,车行不久,一上车还吵闹不停的乘客都安静了下来。离开了城区,汽车一直沿着京杭大运河前行,久违的阳光刺破了云层,洒向了大地与河面。我看到阳光,拉开了车窗,冷风一下子从缝隙中窜了进来,赶忙又合了起来。

邻座是一个苏北农村妇女,城里人的时髦衣服穿在她身上,略显古怪。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有一张红苹果般的脸蛋,大概三四岁,一点也不害羞。她用澄澈的眼睛盯着我,一会儿就笑了起来。我也笑了,她笑得更加厉害了。我用手指抹了一下她的小脸,她咯咯地笑出了声,伸出小手捏住我的手指不放。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换回了我的手指,妈妈教她用奶声奶气的语调谢过了我,从篮子里拿出一只和孩子脸庞一样红润的苹果,放到了我的手里。

我感觉有点热,松开了大衣的扣子,这件大衣是大三年级寒假,母亲带我去南京路时装公司买的,因为仅仅是在最严寒的冬天才穿上两三个月,所以看起来还是很新。看到母亲在下摆内衬绣的“文武”两个字,我忍不住有一丝痛苦起来:我的不辞而别,母亲一定会很难过、很伤心吧。

车窗外,苏北大地灰黄的风景不断地交替变换,车轮每转一圈,离目的地就更近一点,离我的亲人就更近了一点:“我没有错!我是为了我的幸福才这样做的啊!天底下哪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凭借我受过的教育,我对人生的思考,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不管跋涉得多么艰苦、多么鲜血淋漓,不牺牲自己的幸福换取他们的快乐,才是真正对得起他们的养育之恩!有一天,他们想通了,按照我的意愿生活,对我来说是何等重要,在他们的眼中,我也许又会重新变得可爱,就像身边的小‘红苹果’,在她母亲的眼中一样。”

我看到车窗玻璃上自己稍显憔悴的样子,我下意识地用手中的红苹果在脸上蹭来蹭去,希望能将红润染到自己的脸上。我还不停咀嚼巧克力,我想让陈峰回看到的是依旧青春洋溢的马文武。

天寒地冻,终于到站了,我下了车。汽车吐着白烟,缓缓地开走,歪斜的站牌底下,只有我一个人。在车上,我把陈峰回的照片从钱包里拿出,放在了口袋里。一路上,我从口袋里取出放回了好几次。现在我想拿,怎么都拿不出来,好像是被口袋的缝隙卡住了。我想解决问题,这才发现双手颤抖得异常厉害。

环顾四周,时隔一年,没有什么变化。我沿着乡村公路走了十几分钟,出现一条岔路。路边有一间老屋,墙壁上留有那个疯狂年代的标语,虽然斑驳,却印象深刻。

又西行了十来分钟,沿途的风景很像,但又有一点不同,我不确定是不是走错了。正在彷徨,看到路边的屋檐下,有一个面容慈善两鬓斑白的老者。凭他的年龄,他应该知道周围的每一个人,就像我摸黑都知道键盘上每一个字母的位置。他眯缝着眼睛在休息,但我实在没有办法,走过去说:“老大爷,不好意思,打扰您,问一下,陈峰回家是往这里走吗?”

“陈家小子呀。”他睁开眼睛,一下子来了精神,一点也没有嗔怪我的意思。他的神色就像是特意被安排在这里为我指路的:“沿着这条路一直走,拐过那排瓦房,过了池塘,看见搭着帐篷的院子就是。”老人停顿了一下,补充一句:“小伙子,你也是来喝喜酒的吧。”

喜酒?我还没有来得及庆幸走对了路,听到老人说喜酒,猛然一惊。我确认道:“是陈峰回家?”

“是的,赶紧。”纯朴的苏北老人又眯逢起了眼睛。我忘了有没有谢过他,就向着他指的方向走去。我内心起了风波:“陈峰回在办喜酒?他受了假照片的蒙骗,以为我结婚了,他也随便找个女人——某个他一直没有答应的女人——草草地结婚了?”这个念头在我的大脑里一闪而过,它的速度像闪电一样快,能量像闪电一样巨大。我一个没注意,差点就被一块大石头绊倒了。“不可能!决不可能!陈峰回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如此草率。一定是老人搞错了,一定有什么误会!”我果断地做了分析,撕破了飞快聚集起来的阴云。

十分钟后,我认出了和陈峰回一起走过的路。是的,没有错,再绕过一个不小的池塘,就到家了。我的“乡下人”也许正好在院子里忙,我才跨过门槛,还没有发声,他就发现了我,他呆楞了几秒钟,扔下手中的农具,万分惊喜地向我小跑过来;也可能他正好下地去了,那样我可以在院子里等他;我也可以放下行李,欢快地去到田里迎他。

一个村妇和她的小女孩停在路边,我鬼使神差地向村妇多问了一句:“请问陈峰回家是往这里走吗?”她回答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在下面补了一句:“你也是来喝喜酒的吗?新娘子可漂亮了。”读者啊,在我毫无防备之时,一把锋利的“钢刀”,猛地刺穿了我的胸膛。它刺进去之前,如同这天气一样地冰冷,刺出来的时候,沾满了我滚烫的鲜血。

命运这个恶魔,见我不肯相信老人的话,又安排了一个天真的孩子。

我整个人“失血般”地僵住了,站在原地许久。过了一会儿,感觉脚下变成了沼泽,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沉,我不得不艰难地往前走去,以为那样可以不被大地吞噬。之前干燥的路面,变得泥泞不堪,走了很久,也没有走出多远。

已经可以看到用粗壮的毛竹和帆布搭起的帐篷,这就是陈峰回的家了。离院子还有五十米,院子里面的喧闹声传到了外面,我徒劳地想分辨出陈峰回的声音,但是除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和杨树枯枝的唦唦声,什么都分辨不出来。

“陈峰回结婚了,这是他的婚礼?”我想不明白,陈峰回是承受了怎样的痛苦,才会这样啊!我最强烈地愿望就是饱含着热泪走到他的跟前,质问他:“你还是不要我了啊?”

从刚才幻想见到陈峰回的喜悦,到现在,我连抹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大提琴和小提琴双重奏在我的脑海中响起:小提琴以哀怨的旋律诉说痛苦与挣扎,大提琴随后回应,以低沉而坚定的旋律表达了悲愤与不舍。

院子门口吵闹了起来,一个魁梧的蓝色身影和一个红衣女子被大伙包围着,涌了出来。人头攒动,我没有办法看得真切,但准确地说是我没有敢看得真切。我害怕了,我极度害怕看见新郎新娘走在一起,看到新娘幸福的表情,看到陈峰回“幸福”的表情。

刚刚还想问的问题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即使能勉强走到陈峰回的跟前,我既控制不了情绪,更控制不了泪水,众目睽睽之下,注定会导致一场玉石俱焚、万劫不复的灾难。而我任何时候都不能伤害陈峰回!

大脑中有这样一个器官,当它侦测到按照目前的状况发展,将要发生的事情可能会让它的主人悲痛欲绝、威胁性命,于是它果断地站出来,命令双腿立刻转身往回走,如果调动能量的神经还没有受到伤害,它甚至可以下达奔跑的命令。

苏北大地,冷风刺骨。

几十秒之后,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我背后炸响。按照本能,巨大的声响会让人回头看一看,是不是对自己构成威胁,但是现在,我连扭头的勇气都没有。又过了十几秒,北风吹来了鞭炮的纸屑,有的飘向高空,有的洒落在田野,有的粘在我的身上。这碎末就是我被炸碎的希望和幸福,里面的红色,就是我的鲜血和泪水。

读者啊,我承认我还有一丝不死心,幻想陈峰回看见我,从后面追上我。但我马上就为这样的想法感到可怜,他追上我又能怎样,他拦下我又能怎样。要我去参加他的婚礼?天黑下来,看他们闹洞房?我参加过这样的婚礼,那些想尽办法捉弄新郎新娘的人,就好像他们根本没有其他乐趣,无聊至极,庸俗透顶。陈峰回要我回去看他们“亲热的表演”吗?那还不如现在就捆住我的手脚,把我扔进火堆里,活活烧死,或者推入寒冷的池塘中,慢慢冻死。

我掏出随身听,慌乱之中,耳机线越缠越紧,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理出头绪。我把音量调到最大,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第18变奏在耳边轰然响起。我根本不在乎会损伤听力的忠告,心灵受到重创之后,我不在乎肉体上的这一点痛苦。相反,这痛苦不是白挨的,它是大剂量的镇痛剂,暂时麻痹了心灵。

记不得是怎样从原路返回的,好不容易走到站牌下,还没有到三分钟,开往市区的长途汽车竟然来了。老天爷也看不下去,想让我迅速离开这块伤痛之地。车上空空荡荡,只有车尾两个乘客。我在司机旁边的座位坐了下来,还没有坐稳,汽车就迫不及待地启动了。

车开出十米,突然一个急刹,耳机的轰鸣声下,隐约听见售票员叫,有人要上车。我整个人差点飞出去,我的座位是车厢里最不安全的位子。换了平时,我尽可能不坐,但是现在,粉身碎骨也不是一个很坏的结局;换了平时,我还要扭头看看到底是哪个可恶的家伙,死命瞪他一眼,但是现在,无所谓。

公路两边深绿色的防风林一个劲往后倒,北风吹着它们,沙沙作响。

在经历了千难万险之后,我被命运一记重拳击倒,我的骨头已经被打断,我的肌肉已经被打烂,彻底失败的感觉不可阻挡地涌上了心头。我准备的做客礼物不知所踪,我下意识地想去找,可转念一想,管它在哪里,找到了又有什么用,我已经一无所有。

回程的汽车开得飞快,春节前大运河里的船单影只,两岸只有冬日的萧瑟,不到两个小时就回到了早上出发的地点。

长途汽车站旁边是某某港客运总站的售票大厅。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里面昏暗空荡,只有我和我的影子,还有另外一个心急慌忙的影子。一排售票柜台,仅开了一个窗口。命运仿佛安排好了一切,我感受到它深深的嘲弄:指示牌上写着目的港宁波,离启航还有半个小时。我暂时不会回上海了,青岛也没有必要再去,原本就有计划去找沈恬。于是,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船票,迅速冲进了候船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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