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自传(第九十八节—去信36—揭隐情诉原委)

5月27日,我发信给兰芳,时隔三天,兰芳的第30封信来到眼前,于是提笔疾书、倾心而谈。


兰芳:好!

倾读第30封惠书,内情皆知。

昨晚厂里放《中国乒乓球队访问秘鲁、加拿大》纪录片,换片间,一位男同事告诉我有信,并附加一句“字迹和上封一样(你第29封信也是此人交给我的)”。散场后去收发室取,奈于收发室大门紧闭,一看时间已晚,所以今晨才启封目睹。

信拿在手中,边走边看,到进邱家提笔前已看了四遍。给我的感受是两个字——难堪。你信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表示“内疚”、“歉意”、“责任在己”,甚至说“应做检讨”之言,弄得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如若这般,追究起来该是我伯清的错,应内疚、自省,应向你检讨,原因是困惑你的是我。

兰芳,不要这样自责,彼此情况、友谊和爱早已表明,无需恭维、自谦。信任为根本,没有感情和信任,你、我何来十几年别离、重逢的真挚情感流露。

你信中讲“写得这么多,也许你是不欢迎的,我是想到什么写什么,从不考虑什么……”。正因为如此,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促膝谈心。倘若一味逢迎或指鹿为马的虚假,我看这种朋友轧不得,还是趁早敬而远之为好。

你说我书生气足,我承认。我几个朋友性格相仿,如陈仲庆、邱忠豪,厂里说我们三人是秀才,看来秀才绰号自有来由。有时我也想克服、改变,适应厂里环境,可秀才举止弄不弄会显露出来,或许书看多了就有书生气吧。眼下的你、我,情调恰相像,常被书中人物、情节感染,从而产生共鸣。你说这是资产阶级世界观。完全吗?不见得。就我本人而言,日常间不爱谈什么哲学、世界观、人生观,认为这些都离题太远且不着边际,过于玄。

你与康年的关系,往前已谈了不少,今天又使你陷于痛苦之中。人是有感情的,否则便成了会说话的动物(更何况动物亦有感情)。我希望你沉着、冷静考虑你与康年的今后,结论不宜下得过早,内中有许多利、弊、得、失,但我同情你。不过,我不赞同“一夫而终”的做法。拿我表姐敏明来讲,她之所以“一夫而终”,内心的苦楚我自然明白。雨亭脾气极好,平时相互爱护、尊重,再加她舍不得两个儿子,故而我钦佩她。话虽这么说,有些实际问题明摆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环境的改变而具体。关于这点,敏明妈妈也曾劝她重择配偶。

患得患失,人人都有,只是青年甚一些,当然包括我自己。别人的话要听,好、坏自己辨,恭维话不一定好,逆耳之言则该考虑,常言“忠言逆耳利于行,苦口良药利于病”便是。

妈妈怕我俩再见面,感情定会陡增,于是增了担心和忧愁,这是过来之人的正常心态,你、我光明磊落的言行会使老人宽心的。你不能去杭州我能体谅,我也不准备到无锡了,具体到时再谈。下面该解答一下你提出的质疑。

1.“ 听母亲讲,你与佩君已订婚,我想以后不能趋合不可能。既然说凑合,为何你当初同意订婚?如果这次在沪不遇到我,或我不招呼你,会如此吗?我是难以想通的……”。

答:你提出的问题很要害,是你的真实思想,令人高兴。如不弄清楚这问题的实质所在,肯定不利于你我的今后。现在我简扼谈一下,具体后叙。

我自毕业离开曹阳二中后,朋友轧过多个,但终究未成,其缘故前面已叙述过,按通俗的说法是无缘分,其中多为话不投机、别扭,再者碰壁时曾多次回想到你。为此我自问男女朋友间何故第一位总是那么令人留恋、牵挂、不舍?这种情感流露不但没随时间的流逝打折,反而更甚。父母、弟弟也感无奈,包括伯英在内(这姑娘记性特好,记得你并有好感),为我私事他们多次谈到你。至于小凤,一是在二中她就得知我俩情况,加之她弟小龙的介绍,情况就更明白了。鉴于小凤家与我姨父来往甚密,我时而去她家扯谈,难免有些流露,何小凤亦显出无奈的同情。

接下谈谈我何故与佩君订婚一事。

这个话题颇长,在此只能讲一个概况。在佩君前(即1968年),我遇到一件事,那年我亦在上海探亲,恰逢四川严重武斗、路途受阻等诸多原因,我一呆就是大半年。其间,交通局宣传部得知我闲得无事,便来家要我帮上海电镀厂(交通局下属单位)排一台节目做小分队演出。鉴于当时大兴演唱毛主席诗词,而我在未支内前,又经常脱产在黄河路明星大戏院演出沪剧,有点小名气,所以要我与一名叫孙桂英(杨派唱得好),加几位乐师一起谱沪剧《蝶恋花——答李淑一》。殊不知,这台节目演出效果特好,许多单位闻讯后相继邀请出演,故常常忙到深更半夜。随着演出日子的增多,我与孙接触、谈话的机遇多了起来。孙性格爽、皮肤白皙、可爱,除了喜唱沪剧外,还爱看电影和评弹,所以她时不时主动约我前往观看,当时我也回谢邀她(只不过次数不多)。话语间,她常流露出一些情感话,有意交我做朋友。我将此事告诉妈妈,她询问一些情况后说:既然你不想在外地成家,现在孙又主动提出,不妨谈谈。于是,我与孙的关系由表及里,继而转为公开。

孙桂英家住中山公园,演出结束后,两人从明星戏院乘车至静安寺,便并肩压马路,有时我送她,更多的是她送我回家。孙爱看书,知道的东西不少,兴趣广,谈话投机。孙白天上班、下班,晚上演出后还经常陪我散心、游玩,令人感动不已。加之,在经过两个月的交往后,她将我带到她姐处(静安寺)做客。她姐和姐夫很斯文、好客,谈吐得体,更使我对她增加了信心。我多次对孙说,我是外地人,你家知道吗?孙答:“你在外地令我遗憾,不太满意,可我又非常想与你在一起。我姐知道你情况,她觉得你较老实、秀气,并问了你家庭情况,总的讲是赞成”。我又问:“”那你父母态度呢?”,孙笑道:“我父母早就看到过你了,对你的印象较好!”我不由惊奇追问起来。她说:“有一次演出结束乘车到静安寺,在走到江都大戏院时,我父母在马路对面看了你好久。这是我安排的”。如此看来,孙和全家都有意于我,而况态度认真,成事的可能是大的。

为了摸孙的情况,我询问了几个人,他们笑着说:“孙轧(谈)了不少朋友,很怪竟对侬(你)迪(这)样好!”。我又问葛乃祥同志,孙是否有朋友?葛讲:“孙是活跃人,心蛮好,朋友看来没有,具体不清楚”。不仅如此,我曾旁敲侧击地问孙,孙说:“你哪能(怎么)迪(这)样子?以前我有个朋友,可现在的朋友是侬(你)”。可见她态度极为坦率、明了。兰芳,我又发觉平时她花费大方,几乎不要我破费什么,请我客是常事,有时我要付钱,她就不高兴,弄得我不好意思!

孙桂英固然不像兰芳给我的好感难以磨灭,但她也确不错,我这个外地人有这人相伴,也该庆幸,我几次考虑将孙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为了让父母、弟妹了解,我也仿效孙,特让孙在94路曹阳新村站下车,将她介绍给全家,孙开口就亲切地叫我父母“爸爸”、“妈妈”。双方寒暄了一番后,我与孙就往长风公园走去。

兰芳,你看到这里或许为我高兴,或许为我担心,果然,不愉快终于发生了。那是在时隔三个月后,得知孙桂英有个朋友,名叫孟碌,是我好友孟德的弟弟,因此自觉尴尬,我把此事向妈妈和盘拖出,老人告诫我向孙问个明白,她若脚踏两只船而我还在糊涂行事,结果将是有弊无利。

经我几次追问,孙哭道:“孟碌在上运八场工作,文革遭到许多大字报冲击,为了脱身就主动要求去江西,现已两年。由于孟品德不好,父母反对我和他交往,我自己也不愿意与孟保持来往……”。孙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叠孟写给她的信给我看,望我谅解、理解与她。她哀求的言行在软化我的心,从孟碌信中看出,孟追得很紧,只是写信的时间距今较长。如何办?妈说待弄清孙、孟关系再谈不迟。我觉得应该。

说来也巧,此时孟德回上海了,我把此事告诉他,孟说:“孙不好,和我弟轧(谈)朋友多年,有时还同时与另外男的在一起,花了我弟不少钱。你要,我不反对,孟碌很快即从江西回沪,我会告诉他一切的……”。就这样我和孟德在南京西路来回走了四个小时。

碰到这种难事,我的确很痛苦,而况又是自己好友的同胞弟。这段时间,孙经常来电约我出去,我只是敷衍。不出一个月,孟碌回上海了。孟碌与我认识,他在乐器上是全能,曾在艺华沪剧团培训过。

风波接着掀起,孙确实谈三角恋爱,我被愚弄了。孙曾说:“如果你不在外地,我一定跟你”!真是岂有此理。不久,孟与孙结婚了。迪(这)女的哪能(怎么)介(这样)坏(当时我气愤地认为)!

我和孟德关系之所以现在还这么好,内中就不言而喻了。

我真倒霉,轧(谈)朋友都不成事,眼看将成却被当了木偶耍弄。人与人之间的势利,恋爱难道真是买卖一般!这种丑事偏偏都被我碰到,看来我命不好,是命中注定吧!脑子里唯心、宿命论不时出现……。

噩梦过去,择偶又成了父母、亲戚朋友对我的话题。无奈之下,我就决定择一个稳重、会料理家务,愿服侍父母的实惠女性为伴。佩君就是我认为的这种人,她父曾与我在一个单位,平时不多讲话,只是打个招呼而已。

妈妈盼我成家,我则觉无多大意思。我爱上海这个家、爱父母,但不成家,难回上海。故而只要姑娘人好、心诚且愿分居、照顾好父母,即使没工作亦不妨。这事小凤告诉过你,谅你能体会我如此的心情。  

姚佩君是我物色的对象之一,原因她住在曹阳三村38号10室,仅距我家两个门号,居住十多年,双方情况应该说是知根知底的。当父母说起她时,她在我脑子里的印象还是幼时跳皮筋、造房子,和上中学出门上街的样子,身材适中、朴素、稳重,又听说姚能做家务,尤其善穿针引线,这点颇中我意。

然而,此事一开头就不顺。介绍人(我阿姨)说姚家不准备谈,原因是年龄小。闻此言,我即说算了,不必勉强,这也是我真实心思。后来才知,姚家认为我是外地人,而姚有希望毕业分配在上海。

事隔一月,一位卓君老同事转告我阿姨,说姚家现主动重提此事,内中又是什么原因,我心中甚感不舒服。又考虑到不能轻易辜负介绍人的好心,还是碰个面再说。接触中才晓得,姚是他父亲前妻所生,而续弦则是前妻同胞妹妹(换句话说是姚佩君的阿姨)。几年前姚的三阿姨提出认这个外甥女为女儿并迁户口,身份转为独女,只是法律手续未办妥,学校派性严重,没将毕业分配的姚按独女分配……。不难看出,一开头就显露出心机不纯。

随着时间的过去,姚处理家务能力特得我全家人的好感,父母就劝我订婚,目的是生怕今后吹掉,我自己感到接触不长,更觉得可能是命中注定所致,就在我二伯家吃顿饭算是举行了一种糊里糊涂的订婚。就这样,第一年还可,第二年一些问题发现了,有些事是瞒着我(姚舅经搭讪,将一个名叫孙百万的拉到了外甥女身边:虽被我点破,她也承认事出有因,可在我内心中确有抹不掉的阴影存在)。

失意人偏逢失意事,失意人总爱回忆往事,脑际像演电影般将所交朋友一一滤过,其中有你,也是我想得最多、打听最多的一个。打听的人有小凤,郑隆业、苗琨等人。我总想能碰到你,有一次我乘94路去中百,不料在江宁路上看到你,真是欣喜若狂。又有一次,我去四村有事,巧在中心小学看到你这熟悉的身影,只是你身后跟着两个女人,看到此我人一下仿佛凝固了一般,久久不动半步,心中难受极了。你——兰芳,怎么会落魄到这种地步?回家告诉妈妈,老人只是叹息,伯生讲是作孽。

我与佩君的矛盾是大,许多问题只是未公开,态度是敷衍。我将事告诉敏明姐,她劝我另择。当初伯英也说不如意。我呢!竟不痛不痒地拖着,看到她长辈对我不错,我是难以启口呀!

这种状态一直到去年终于爆发、公开化,姚给我一封似乎是绝交信(就是我曾给你看过的那一封)。父母、弟为此事花了不少精力,算是表面弥合,其实鸿沟并没有半点缩小。写到此地,你兰芳还不理解于我吗?具体今后再谈。

“你这次回沪,如果不碰到我,你会如此吗?”这是你的问话。对此,我只能说是老天的安排。再则,我梦绕魂牵的人在阔别十几年后(且不谈期间相互打听、询问而没有特别行动,原本也将你这个难以磨灭的倩影留在脑际)竟在这碰到了!你说怎么能不唤起对往事的回忆!接触后又怎么不发展?!你的逆境,我面对的局面本身就会促使彼此频繁交往、促膝谈心,这种情感的倾吐和寄托,表白都是多余的了。兰芳,你难道不理解吗?

当我在车上碰到你兰芳那一刻,我情绪即异样,妈妈问我,我如实相告,她连连说:“天下哪能(怎么)有迪能(这么)巧格(的·)事”。伯生弟说:“就像卖红菱那样叫来白相(玩)”。

记得这次我临离家的上午,妈妈讲了这么一句话:“伯清,要是早点碰到兰芳多好呀!要是没有佩君多好呀!你现在怎么处理呢?”兰芳,你辨过她老人所言的滋味吗?

“我与兰芳的事,大家清楚,既然现在又重逢,我坚决来往。如果兰芳与康年和好,则当兄妹往来,妈妈将她视为女儿,反则,我想与她好,不管今后如何!至于佩君,我说不上什么,希妈妈暂且不必将此事告诉兰芳”。妈妈理解我,同意了。

事情到今天地步,我不怪你,也不会责难你,你何必如此内疚!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负情,你安心、冷静,大可不必自责。带好磊磊,莫伤孩子幼小心灵。我与佩君已有一段时间没通信了,这是我的作为,自己负责。

这封信写得太冗长,心情有些激动,字迹潦草非常,费神了。若有不到之处,请指出,无需转弯抹角。

                                                                 望

安!

                                                                                          伯清 

                                                                                          1973.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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