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衣柜时,最底下的抽屉卡住了。使劲一拽,滚出个蓝布包袱,解开绳结,一股樟脑丸的味儿钻出来——是妈织的那些旧毛衣。
最上面那件是枣红色的,领口磨得发亮,袖口补着块米白色的补丁。这是我上初三那年穿的,那年冬天特别冷,教室里没暖气,妈就把家里的旧毛线拆了,掺了点新线重新织。她总在晚上织,我写作业时,就听见竹针“咔嗒咔嗒”碰着,抬头看,她眼睛眯成条缝,鼻尖上架着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快睡吧,明早就能穿新的了”,她说这话时,手里的针还在飞,毛线团在膝盖上滚来滚去,像只白胖的小老鼠。
有件鹅黄色的开衫最花哨,上面绣着两只歪歪扭扭的小鸡。那是我刚上小学时的,妈跟着邻居张阿姨学的绣花,针脚粗得像小虫子爬。我嫌丑,死活不肯穿,她就往我兜里塞块水果糖:“就穿一天,让你爸看看妈多能耐。”结果那天放学,爸来接我,指着毛衣笑:“这小鸡咋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妈在旁边追着他打,手里还捏着没织完的袖口,毛线缠了爸一胳膊。
最厚的那件是藏青色的,针脚密得能挡风。高三那年冬天,我晚自习到十点,妈每天站在路口等我,身上就裹着这件毛衣。有次下大雪,她手里攥着个热水袋,见我跑过来就往我怀里塞,自己的手冻得通红,鼻尖上挂着冰碴子。“快穿上,刚在炉子上烤过的”,毛衣上带着股煤烟味儿,还有妈身上的肥皂香,裹在身上,比羽绒服还暖和。
抽屉最深处压着件没织完的小毛衣,粉嘟嘟的线团缠着竹针。那是我刚怀孕时,妈非要给未来的外孙织的。她那时手抖得厉害,穿针都要费半天劲,却每天雷打不动织两小时。“你小时候穿的毛衣,都是我这样一针针攒出来的”,她举着半成品给我看,针脚歪歪扭扭,像条爬不动的蚯蚓。我鼻子一酸,说“妈,买现成的就行”,她把毛衣往包里一塞:“买的哪有这暖和,线里掺了羊绒呢。”
后来妈住院,那包毛线就搁在床头柜上。她清醒时总摩挲着线团,说“等我好点,咱接着织”。可直到最后,那件小毛衣也没织完,粉线团上还沾着她没擦干净的药膏印子。
上周整理旧物,三岁的儿子扒着抽屉喊“要小鸡”。我把那件鹅黄色开衫给他套上,袖子长到手腕,他举着胳膊转圈,像只圆滚滚的小企鹅。“奶奶织的”,我指着上面的小鸡说,他咯咯笑,伸手去揪线头。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毛衣的针脚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线突然变得亮晶晶的。
夜里给儿子盖被子,发现他怀里搂着那件没织完的粉毛衣。毛线蹭着他的脸蛋,像妈当年抚摸我额头的手。我坐在床边,摸着那些没织完的针脚,突然明白,妈织的哪是毛衣啊,她是把日子撕成线,把牵挂绕成团,一针针、一线线,都缝进了我们的骨头里。
第二天把那件枣红色毛衣找出来,领口松垮垮的,袖口的补丁磨得发亮。我套在身上,长度到大腿根,像件袍子。镜子里的人眼角有了细纹,可穿上这件毛衣,突然就变回了那个晚自习回家的小姑娘,一路跑着扑进妈怀里,闻着煤烟和肥皂混合的香。
衣柜最底层的抽屉,现在总敞开条缝。风钻进去,带着樟脑丸的味儿,还有毛线的暖。儿子总爱蹲在那儿翻来翻去,指着那件没织完的粉毛衣说“太奶奶的”。我摸着他的头,看阳光在毛衣上跳,突然想,等有空了,我也学着把那半截毛衣织完。
线团上的药膏印子早就干了,可摸着还是黏糊糊的,像妈没擦干净的眼泪。原来有些东西看着旧了、破了,其实比啥都结实——就像这些毛衣,穿坏了袖口,磨破了领口,可那些藏在针脚里的暖和,能焐热一辈辈的日子,从妈手里,到我手里,再到孩子怀里,一直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