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女飞贼
水泥的运输工作已接近尾声。
龙潭旅店就象个大本营,热热闹闹的,大家似都有些乐而忘返。当然最开心的是小沈,那个哑女的温存体贴,勤劳善良,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他甚至一点也不为哑女的不能说话而遗憾。
林风则是经常会在晚上接到仓库里打来的电话。小芹就住在办公室,自然有这个方便。末了,黄英和郝云儿也讲上两句,可以想见,她们眼巴巴地等在一边的情景。往往郝云儿刚讲了一会儿,林风却把电话筒交给了杜鹃,郝云儿郁闷地敷衍几句,杜鹃却是眼噙热泪了。
一天的中午,旅店前突然开来一辆军用吉普,下来两个军官模样的男女。当班的杜鹃迎上去,他们恭恭敬敬地和杜鹃握手,口称:“大嫂”。
杜鹃请了人代班,把两个军人领入宿舍,也请人通知了林风过去一下。
杜鹃先向林风介绍了两个军人的身份,他们是夫妇,都是当年栖霞山的小战友,男的是郝天鹏的堂弟郝凯,现在是扬州军分区后勤部部长。女的自然是他的妻子,是军分区政治部干部。
向对方介绍林风时,杜鹃抑制不住喜色,告诉他们,林风是她女儿的同事,好朋友。
“你女儿?”郝凯十分惊讶。
“嘿嘿!真是巧极了,自己撞了来的。亏了她这个同事住在我们旅店,她与这个同事处得好,跑过来看他……”杜鹃喜不自胜。
“大嫂啊,我和你有同样的喜事呢!我那个被飞贼抱去的孩子也有线索了。”
郝凯叹口气,说:“我查了好多年,终于在龙潭水泥厂找到了她的名字,年龄也相仿,只希望不是同名的人吧。”
“真的假的?小纤纤在龙潭水泥厂?”杜鹃也十分惊讶。
“应该是真的,年龄也对,还没去看呢。这不,先到你这里来请安。”郝凯笑了笑。
“别来虚的,还不是人家还没上班。不过,真替你高兴!赶快过去看吧,我也不留你。噢,回头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谈。”杜鹃忽然想到了什么。
“那现在就谈,我就不喜欢说半句留半句。”郝凯认真地说。
“好吧,是你之前建议我的,让我调到你那儿去的事。我原来不是不肯嘛,现在不同了,我女儿在扬州呢。”杜鹃也就爽爽快快说了。
“我懂你的意思,你原来是想离天鹏哥近一些,虽然也总见不到面。这一下是想靠女儿近一些了。放心,这个我来办。”郝凯点点头。
“究竟行不行啊?没困难吧?”杜鹃一下子迫切起来。
“应该没有问题。你实际上是烈士遗孤,父母随陈中柱将军在与日冦血战中阵亡,后来又一直跟着著名抗日将领李明扬将军。李明扬将军现在是华东军政委员会的首长,有这一个背景在呢……”
“上次就准备安排你在军分区招待所做管理员,是你自己不肯去的。”郝凯说得很恳切。
杜鹃点点头,说:“那就给你添麻烦了,你先去办正事吧。”
林风想不到杜鹃还有这一层关系,调扬州的事就指日可待了,也为她们母女高兴。
郝凯两人走后,杜鹃和林风回到前厅。午后的旅店一般没有多事,林风下午也不用出车了,就坐在柜台的前面喝茶。这是杜鹃喜欢的雨花茶,林风只要在,杜鹃就给他沏一杯。
林风想到在水泥厂看到的那个女飞贼,难道就是郝凯的女儿,真是意外。口里不由得念叨着:“女飞贼……”
杜鹃笑道:“我也不介意给你说说的,你空想能想出什么。”
林风不好意思地笑笑,自己的好奇心也不比王二嫚小呢。
杜鹃就慢慢说起来。
上次我讲过的,1945年5月,李明扬将军在苏中地区最后的抗日据点唐家甸被日军攻破,李明扬将军被俘。郝伯父率领一部分残部辗转来到栖霞山,继续与敌伪战斗。三个月后日冦投降,栖霞山中坚持抗日的战士们不仅没有成为英雄,而是被摇身一变成为国军的原伪军反诬为匪盗,全力清剿。
当时郝伯父牺牲,郝天鹏被诬为匪首,画影图形,难逃罗网,最终遁入空门。其余战友四散而去。
郝凯因其父亲曾担任过李明扬的警卫,与李明扬熟识。领着几个建湖子弟,多方打听后在上海找到李明扬。此时李明扬因受排斥已经经商,郝凯他们就跟着李明扬做事。
不久,郝凯即与一个小同乡成亲。
49年初,他们的女儿纤纤已经三岁了。有一天夜晚,在屋内忽然被人掳走,有目击者说,是被飞贼掳走的,从屋顶逃逸。
纤纤自此毫无音讯。
不久,受李宗仁邀请,李明扬复出,接着就宣布起义了,郝凯就成为解放军战士。
解放以后,郝凯夫妇一直在寻找纤纤,因知道是被飞贼掳走,便格外关注飞贼的案件。后来飞贼基本绝迹了,就去关注少管所,监狱,劳改农场等地方的少年犯。多少年来一直坚持,也一直没有结果。
而现在,应该是这一个名字终于出现了。
杜鹃结束了叙述,感慨万分,
意犹未尽地说:“世界这么大,寻一个人就好比大海捞针,居然还能找到。更神奇的是云儿,自个儿撞到我面前来。小林,你说为什么?”
林风也觉得不可思议,便说:“命运吧?或者是老天有眼,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是吗?”
杜鹃说:“真的是命运!真的要敬畏上天!”
说话间,那辆军用吉普又开到门口。驾驶员下来对他们说:“郝部长请你们也去一下。”
杜鹃问道:“认上了吗?”
驾驶员说:“我没进去,人是找到了。你们去就知道了。”
杜鹃只有再请人代会班,与林风一道上了车。
一间大办公室里,中间一张长条桌,三个人正坐在墻边的长椅上。纤纤和她母亲拥抱在一起。
监狱方面让纤纤好好整理了一下,也换下囚衣,去了脚镣,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郝凯夫妇第一眼就认定了这就是他们的纤纤,儿时的模样依稀可辨,清瘦的身架,倔强的神情,都还是记忆里的感觉。右鬓边的一颗黑痣更是明显的特征。
纤纤更是毫无疑问地立刻就认出了父母。她被掳走时已经三岁多了,已经有了正常的记忆。
只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百感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的心里太乱,有太多的委屈,有太多渴望后的绝望。这就是的父母呀!是自己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父母呀!他们终于找到自己了……
杜鹃和林风进了办公室,里面是一片静默,一家人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杜鹃心领神会,就和郝凯唠起了家常,谈起如何进了部队,谈起一直以来千方百计寻找纤纤的经历,谈起丢失纤纤后的巨大伤痛……办公室里的气氛渐渐松弛下来。
杜鹃叹口气,对纤纤轻轻地说:“真是老天有眼,终于把你给寻着了,你看你爸妈都快开心傻了。你怎么不讲话呢?说点什么心里才松快点呀。真不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以后好了,以后有家了呀!”
纤纤心里的僵硬和荆棘慢慢融化,变成了泪水哗哗的流下来,她当然要说,她有一肚子话要说呢……
那年抱我走的是一个无名的女飞贼。后来知道,她看中了我纤瘦,机灵,骨骼好。她住在一橦很好的洋房里,生活和平常人一样,偶尔,夜晚会出去做生意。我就称她为师傅……
她教我练功,吃一些古怪的药材,并常年用药材浸泡的水洗澡。各种各样的训练很艰苦,但她很耐心,很少责罚我。
好长时间以后,她才带我出去做生意。总是预先锁定目标,奸商巨贾,汉奸高官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走房越脊,翻墙钻窗,辅以各种工具,几乎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拦住她。她会用迷香薰昏了房主,从容搜寻财物。
她从不伤人,还有不少规矩和忌讳。但我后来知道并不是所有的飞贼都是如此,作恶的很多。所以飞贼极遭人痛恨。
解放后,生意越来越难做,她带我去了香港。那里富豪多,社会上鱼龙混杂,便于容身。再后来她就洗手不干了,因为她已经有了不少钱财。
当我提出了要寻找父母,她并未反对,说我陪了她不少年,缘分也差不多了。但她告诉我,寻亲并非易事,解放前后,天翻地覆,要想找到踪迹,如同大海捞针。何况连父母的姓名都说不清楚。
我其实空有愿望,并无良策,连忙问计于师傅。
师傅说:“有一个渺茫的途径,你或可一试:你可以犯一小案,进入监狱。若你父母联想到当日你是由飞贼掳走,有能力查询,这一类地方必在范围之中。但是,要受些苦呢。当然,迫不得已时才能行此下策。”
我回到上海,儿时记忆中的里弄,面目全非。反复地提起父母问人,没有一个知情者。想起师傅所说的下策,虽然也不觉得高明,也只有试试了。
出监狱不容易,进监狱还是很容易的。我就进了监狱……
你们要感到奇怪了,为什么还要越狱呢?不就是自己想进去的吗?这个原因没进过监狱的人就不知道了。监狱里有狱霸,有黑社会,有恶警,并不是每个监狱都能待得住,有时就只有越狱。唉!说来可笑,我越狱的目的是重新入狱。
只是,那个重镣,其实是要人命的。我若不是肌肤受过锤炼,脚踝早就糜烂变形,染上恶疽,凶多吉少。
我自然不能轻易毙于狱中,到了夜深人静,我便脱下镣铐,按摩活血,舒展筋骨。
本以为会遥遥无期,料不到这才第三个年头,我就被父母发现了……
纤纤的母亲已泣不成声,郝凯也双手掩面难抑悲痛。郝凯心里说:傻孩子,越狱是要加刑的呀。
时间过得很快,很多后续的事情,也要慢慢梳理。比如纤纤并无重大案情,以及入狱的动机,越狱的隐情等等因素,是不是可以申请减刑等等,有待日后努力。而眼下也只有让纤纤先行归监……
一家三口紧紧相拥,好在终于能够团聚,来日方长,已是万分欣喜!
纤纤回监以后,郝凯夫妇还未缓过神来,只见办公室的一个内门打开,一个中年军官走了出来。他向郝凯笑了笑,递过一个军官证。
郝凯接过证件,打开一看,上面的公章是“南京军区司令部作战部”,再看一下就知道是张参谋。连忙起身握手。
大家坐下后,张参谋说:“你们今天过来,我们是得到通知的。因为我们一直在关注你们的女儿。”
郝凯不知怎么回事,只有认真地听着。
张参谋接着说:“郝纤纤多次逃狱,毫发无伤,我们得到这个信息就有些想法。她的这种综合技能,实际上就是一个特种兵战士所需要具备的。当然,一个特种兵还要具备其它的很多技能。而军区作战部正在筹建一个特种兵大队。”
张参谋笑了笑,说:“郝纤纤没有重案,逃逸后很轻易又被捕获,我们一直很费解。而且她的历史档案也无法查清。而现在,她既然是你们的子女,出身背景就明朗了。至于她师傅那一段情节,根据大上海飞贼的档案,此人未见于案卷,应该未涉及过重案,是安份守规矩的一类。因此呢……”张参谋说到此处,严肃地看向郝凯。
郝凯仍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认真地继续听。
“因此”,张参谋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原来设想,而一直犹豫的一个方案完全可以实施了。我们决定征招她进入特种兵大队任教官。”
听到此处,郝凯几乎惊呆了。办公室其他的几个人也目瞪口呆。
张参谋说:“人尽其才,郝纤纤具有民间杰出的特种技艺,让她为国家效力吧。郝部长,恕我不跟你说客气话,我并不是征求你的意见,因为这是军区作战部的决定,你明白吗?”
郝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好!好!”
张参谋拍了拍郝凯的肩膀,微笑着说:“若不是你确认了你这个女儿,事情也不会这么顺利。我已请示过上级,今晚就带她回军区。以后会在大别山封闭训练。你们今天刚刚相认,晚上在一起吃个饭吧。以后见面的机会肯定还是有的。”
晚饭就是在办公室吃的。由狱警们送来的饭菜。杜鹃和林风既来之则安之,就做了陪客。
郝纤纤再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沐浴梳洗。苍白的面庞上稍稍有了些红晕。几个小时内人生的巨变,令她还没有完全适应,也许,这需要一个过程。
张参谋没有和他们一起就餐,他还要去完成一些手续。
办公室里的晚餐显得很平静,当事人都在消化突如其来的变化。而杜鹃和林风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吃着吃着,郝纤纤的泪流下来。
吃着吃着,纤纤母亲的泪也淌下来。
郝凯默默地夹些菜到纤纤的碗里。纤纤呆呆地看着饭碗,忽然问道:“爸,你记得我喜欢吃什么的了吗?”
“你吃什么都是香的,倒真没有什么特别的。”郝凯努力地回想着。
“那我不吃什么呢?”纤纤又问。
“不吃什么呀,就是不能吃粽子,会闹胃疼。”郝凯肯定地说。
“那我会唱什么歌呢?”纤纤歪着头问。
“没有第二个答案,我们全家都只会唱一个歌,是隔壁一个大学生教的。”郝凯伸出一个手指数着:“一,二,三”,三个人同时说出来:“小白船”。
儿时的回忆,终于使桌上的气氛轻松起来。
纤纤已经轻轻地唱起来,大家都和上去,只有杜鹃默默地听着。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兔儿在游玩。
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
飘呀飘呀,飘向云天。”……
(第31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