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卷着槐花瓣掠过操场,把细碎的白色落蕊撒在我发间。我蹲在锈迹斑斑的单杠下数蚂蚁搬家,它们正扛着半块饼干碎屑往砖缝里钻,队列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梧桐叶的影子在柏油地上摇晃,忽然有片更大的阴影罩下来,把满地光斑都吞了进去。
"喂,你的薄荷糖掉了。" 林小满的声音像浸了冰的汽水,带着点冒失的甜。我抬头时正对上她的帆布鞋,鞋边沾着圈草绿色的颜料,和她举着的糖果一个颜色。那颗碎成两半的薄荷糖躺在她手心里,糖衣裂开的地方露出透明的糖芯,阳光照上去,像块凝固的绿玻璃。她校服袖口沾着星星点点的水彩,靛蓝与鹅黄晕在一起,是上周美术课画向日葵时蹭上的 —— 我记得她总爱用沾满颜料的手抓头发,结果耳后常粘着彩屑,像落了只打翻调色盘的蝴蝶。
她身后的陈阳正踮着脚够悬在梧桐树上的风筝,蓝白条纹的校服被风灌得鼓鼓囊囊,后领的标签翘起来,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卡通背心边角。他伸直手臂时,肩胛骨在衣料下顶出两个小小的凸起,像雏鸟收拢的翅膀。风筝线在最高的枝桠上缠成乱麻,蓝紫色的凤凰尾巴垂下来,被风吹得轻轻扫过他的鼻尖。
那是初二开学的第三周,我攥着风筝线跑过三个篮球场,却在靠近围墙的老梧桐下摔了跤。线轴骨碌碌滚出去,等我爬起来时,凤凰风筝已经挂在三层楼高的树杈上,尾巴上的流苏垂在陈阳头顶晃悠。林小满从帆布书包里掏出美工刀,银亮的刀刃在阳光下闪了闪,她踮脚比量着树枝:"从这里锯开,最多三分钟。" 话音未落,陈阳已经反手夺过刀子塞回她书包:"笨蛋,用这个。" 他弯腰解鞋带时,我才发现他白球鞋的鞋带是不同颜色的,左边深蓝右边浅灰,大概是早上匆忙系错了。
黑色的帆布鞋带被他抛向空中,像条灵活的小蛇,鞋带头精准地勾住风筝骨架的竹篾。"拽紧了!" 陈阳往后退了两步,脊背绷得笔直,校服后襟被风掀起一角。我和林小满各抓着鞋带的一端,掌心被粗糙的帆布磨得发烫。我们拽着鞋带往回跑时,梧桐叶簌簌往下掉,砸在我们脖颈里,凉丝丝的痒。忽然 "啪" 的一声轻响,鞋带在中间断开,风筝拖着半截鞋带冲上云霄,蓝紫色的尾巴在阳光下展开,像片突然绽开的晚霞。林小满指着越来越小的风筝大笑,马尾辫上的樱桃发绳飞起来,扫过我手背时,带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阳光钻进她的酒窝,晃得我眼睛发酸,抬手去揉时,摸到发间还粘着片槐花瓣。
后来我们常在放学后留在画室。夕阳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金线,粉笔槽里的彩色粉笔头被林小满码得整整齐齐,像排迷你彩虹。她总把画错的素描纸揉成球丢我,纸团掠过陈阳的鼻尖时,他正趴在窗台上拆薄荷糖。绿色糖纸在指间展开又收拢,阳光穿过半透明的糖纸,在他手背上投下片翡翠色的光斑。有次美术老师抱着教案突然出现在门口,我们慌忙把画着奥特曼打怪兽的水彩画塞进铁皮储物柜。林小满转身时撞翻了颜料盘,靛蓝色的颜料 "哗啦" 泼在陈阳的白衬衫上,晕开片毛茸茸的云。
那天我们被罚打扫画室到天黑,陈阳却对着衬衫上的污渍啧啧称奇。他把袖子卷到手肘,对着夕阳转动肩膀,让那片蓝色在光线下变幻深浅:"你看这边缘的晕染,像不像莫奈画的睡莲?" 林小满蹲在地上擦颜料,闻言突然笑出声,手里的抹布甩出去,正砸在他膝盖上:"明明是你自己笨手笨脚,还扯上印象派。" 陈阳弯腰捡抹布时,后颈的碎发垂下来,被窗外溜进来的晚风轻轻吹动,我忽然发现他耳垂上有个小小的豁口,大概是小时候淘气摔的。
中考前的暴雨夜,我们被困在图书馆。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幕墙上,把窗外的香樟树浇成团墨绿色的雾。陈阳把黑色的折叠伞塞给我:"你们先走,我书包里有雨衣。" 可等我和林小满踩着积水追到巷口,却看见他正蹲在老槐树下,校服外套披在肩头,后背已经湿透。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拨开麻雀淋湿的羽毛,把这团瑟瑟发抖的小东西放进纸箱,动作轻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玻璃制品。
林小满突然指着他后背大笑,雨声都盖不住她的动静 —— 雨水把浅灰色衬衫洇得半透明,能清晰看见里面印着迪迦奥特曼的卡通背心,红色计时器在潮湿的布料下若隐隐现。陈阳腾地站起来,慌忙把外套裹紧后背,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他把纸箱塞进我怀里时,指尖带着雨水的凉意:"快拿好,这是我们的秘密武器。" 纸箱里垫着他的数学练习册,扉页上还留着被饼干压出的月牙形印记 —— 上周在画室分享零食时,他总爱把饼干搁在习题册上。
高中报到那天,我在公告栏前转了三圈,手指划过重点班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始终没找到那两个熟悉的字迹。香樟树的影子在红纸上慢慢移动,把 "高一(1)班" 几个字切割成斑驳的碎片。林小满抱着画板从隔壁教学楼跑过来,白色帆布鞋沾着草屑,马尾辫上还别着去年艺术节的银质奖牌,阳光照在奖牌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点:"我在美术特长班,三楼左转第二个教室,离你三层楼。" 她说话时,我看见她虎牙上沾着点面包屑,大概是匆忙啃了半截早饭就跑来了。
陈阳背着书包站在香樟树下,校服拉链拉得笔直,领口系着崭新的红领巾 —— 明明初中就该摘下的物件,他却总说这是 "幸运符"。他手里转着支黑色钢笔,笔帽上的银漆被磨掉一小块:"我去了理科实验班,不过每天放学还能一起吃薄荷糖。" 风卷起他脚边的落叶,有片银杏叶飘进他敞开的书包,落在本《天体演化简史》上,书页间还夹着去年运动会的入场券存根。
上个月路过文具店,玻璃柜台里摆着蓝白条纹的风筝,店主用手指点着线轴:"这是新款,带自动收线装置,不会缠线的。" 可我总想起那个槐花香弥漫的午后,三双手拽着鞋带在操场上狂奔,帆布鞋带勒得掌心发红,留下交错的纹路,却没人舍得松劲。就像此刻林小满发来的消息,附带的照片里,她的素描本夹着半颗风干的薄荷糖,绿色糖衣起了层细密的褶皱,像片蜷曲的树叶。而陈阳昨天路过我教室时,从窗户外递进颗完整的薄荷糖,我瞥见他书包侧袋露出的创可贴包装 —— 还是初一时我们常买的草莓图案,边缘印着行小字:"有效期至 2024 年夏"。
原来有些线就算看不见,也永远不会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