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爸爸(续九)

我对长沙最早的记忆是一路吉祥巷,等我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时,我已经离开了那里。

名字和事物有着神奇的联系,这一点很多人都意识到了,它不仅仅是期望和暗示,它有时就是箴言。在我8岁以前,我曾有过很放松的时候,那是和一路吉祥巷的祥和气氛分不开的。

一路吉祥巷到底有多长?在一个孩子的眼里,那是一个她不会迷失的长度。从家中出来,下楼,走过两排房屋夹着的麻石巷道,出去就是主巷道,往左走,不远就是燎原电影院,再往前走一点,是一家南食店;往右走,是居委会主任肖娭毑家,就记得这些够了。

我常常梦见有人在这个巷子里打架,直打得头破血流,其实这事从来没发生过,我顶多就是看见过一个醉汉,醉倒在巷子里骂骂咧咧的。

现在才知道家附近有家电影院是件幸事。不管看不看得懂,光怪陆离的影像总要比日常生活有趣多了。两毛钱一张的电影票也不是人人都乐意付的,因为5毛钱就可以买一斤猪肉了。一米以下的小孩不用买票,一米以上的要买半票。等我长到了一米高后,经过影院验票口的一米高的红线时,总要弯腰缩头,以蒙混过关为天大的乐事。那时候都看了些什么电影,我一部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每片总有“加演”,即新闻简报,不是毛泽东就是周恩来,总是在接见外国友人,满面笑容、亲切握手,每次解说词里都会有“毛主席神采奕奕、红光满面”。我当然知道毛主席是谁,因为几乎所有场所、家家户户都有他的画像,无处不在,以至在我脑子里形成永不磨灭的印象。

比电影院去得还多的是南食店。有时候是买零食,棒棒糖、小花片、碎麻花、话梅、红姜,等等,有时候是帮家里打酱油,一般打一毛钱的,自己带个酱油瓶,店员拿出个漏斗,架在瓶口,然后用竹筒做的勺子,一毛钱就舀一筒。

关于打酱油的故事,家里人——父母、外婆、姨妈、舅舅、叔父、伯父,总爱讲它,讲了很多很多遍。故事说:“有个细伢子呢,记性不好,嘱咐他的事情总是忘记。屋里有次冒得酱油了,喊他去打,怕他忘记,妈妈特别嘱咐他,一路上就念‘买酱油’三个字,一直念到店子里就可以了。细伢子接过酱油瓶子答应好去了,一路上口中念着‘买酱油买酱油买酱油’,走着走着,前面碰到一条沟,要跨过去要废点力,细伢子便叫了一声‘哎多随’跨过去,然后就念着‘哎多随哎多随哎多随’到了店子,见了老板讲:‘老板哎,买哎多随罗。’”大人们讲完了就笑,我也跟着笑,心里却有点不乐意,分明是取笑小孩子的嘛。

我比较喜欢小舅舅讲的那个,小舅舅讲:“从前一个细伢子,妈妈给他个碗要他去打油,到了粮店里打油,老板说:‘接满了,还有一点剩怎么么办?’细伢子说:‘碗底子还可以装’,就把碗反了过来,接完了剩下的油。回到家,妈妈问他:‘怎么才这么点油?’细伢子把碗反过来说:‘这边还有呢。’”小舅舅每次说完都会笑个不停,我也会笑得要死。因为整个故事绝无可行性,一听便为虚构,所以才觉得那么好玩。

那时候,打酱油这件事在长沙几乎所有的小孩子都做过。所以常听到这样的问答:问“细伢子好大了?”答“打得酱油了。”

说完了一路吉祥巷的左边,再说说右边的肖娭毑。肖娭毑的儿子肖伯伯是久爷爷的中学同学,年青时就去了北方工作,说的一口北方话,他常来我们家跟久爷爷聊天,久爷爷也跟他说普通话,但总带着长沙话的腔调。他们两个人说的什么我不感兴趣,就觉得两人说话的腔调有意思。

巷子里有了什么纠纷,总要叫肖娭毑去调停,久娭毑说肖娭毑最公正。因为久爷爷和她儿子是同学的关系,肖娭毑处理我们家有关事务的时候会不会有所偏袒呢?有时候当事人只有被袒护时才会认为公正。不管怎么样,我们家非常信任和爱戴慈祥的肖娭毑,有了难事总要去找她。

一路吉祥的家里是木板地板,当时叫“楼板”,虽然旧得掉了漆,仍然有一种高级感。每当久娭毑拖地板,我就莫名的兴奋,在刚刚拖过的地板上跳起了《北风吹》。

有一次久娭毑去井边洗衣服去了,爸爸和外婆也不在家,有几个小朋友来我家玩,他们带来了各种颜色的粉笔,就在我家楼板上画给我看。我说:“不要在我家楼板上画,我妈妈会谩砣。”小朋友们不听,他们说楼板上太好画了。

看到场面失控,我只好下楼去井边找妈妈。当时我6岁,穿着一双大码的棉鞋,久娭毑嫌我长得快,总要把衣服鞋子做大一点。鞋子不合脚,走到去井边的台阶时我摔倒了,应该摔得比较重,我大哭起来。街坊们听到哭声赶紧跑过来,我被抱了起来,听到有人说:“快拿鸡毛来止血!”又有人说:“用草木灰!”我只记得我被众人托举着,仿佛腾云驾雾,而我的哭声直冲云霄。

后来爸爸妈妈送我去医院,额头上缝了三针。这次事故并未给我留下多么疼痛的记忆,反而是那些及时的救助想起来就觉得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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