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安魂
记忆的拼图似乎已经完整了,但它又永远空缺着很多东西。那段被掩埋在深海的混沌重见天日了吗?我真的已经清醒了吗?事实上,我一直呆坐在桌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我不知该如何理解被发现的这些东西,我无法把它们组织起来,无法对它们进行编纂、破解和翻译——且让混沌悬挂在那里吧。但这场灾难的确让一切都明了起来了,我猜想,经历了这场地狱般的混乱,肃春四院只好紧急关闭,之后便是清理、救治、部分病房重建与加固、以及统计相关的工作,据统计,没有任何工作人员和平民受到伤害,死伤者全部是院内精神病人,并且也有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趁乱逃脱,并没有对医院之外的社会造成很大的影响。此外,这场集体性精神失常的诱因仍未被查明,按理说,精神类疾病没有任何“传染”的可能,这让许多精神病学专家感到十分难解。
没过几天,四院的运转就恢复了正常,只是住院患者锐减了许多。并且,为了除掉血与秽物的臭味,工作人员喷洒了大量的消毒水,这使得整个医院弥漫着刺鼻的气味,令大家难以忍受。院领导和专家们对本次事件高度重视,他们开会讨论后认为,四院的环境中存在着“某些诱发集体性精神失常”的因素,所以拍板决定了搬迁四院的提议。院长把目光转向了肃春北郊正在翻修的废弃拖拉机厂,这个厂区本打算改建成艺术园区,但翻修工作拖拖拉拉,也没有商户愿意入驻,于是几乎一直处于半搁置状态。院长抓住这个大好机会,上报事件后请求市政府立刻加快城北废弃拖拉机厂的翻修工作,一旦翻修完成,四院就要进行迁移,这是个双赢的提议,很快就决定了下来——但这只是我听说的,他们具体讨论了些、分析了些什么就完全不得而知了。四院就这样维持着运转到了2018年的12月,拖拉机厂翻修完成后就挂上了肃春六院的牌子,六院由建筑群构成,把最“危险”的住院部与其他部门分开,于是这些事情就都过去了,都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至于患者方面,所有从那场暴动中生还的精神病人几乎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失忆症状,其中绝大多数人失去了对那天的全部记忆,少数人能断断续续地讲述出当时他的部分行动;也有一些症状严重者,他们过去几年的全部记忆都遭到了扰乱,只剩下了一些残存的碎片,需要通过亲戚朋友的帮助才能回忆起相对完整的片段;而那些失去记忆又得不到帮助的人,他们就像被编译程序的人工智能,意识不到自己和正常人的区别,但总会有那么一些时刻,在某些外界的刺激下,他们的自我意识突然觉醒,他们感受到了自己、感受到了自己所失去的记忆、发现了自己不完整的空白,于是他们就展现出追忆的努力,尝试着从某个特定的地点、人物以及故事去展开自己失去的记忆。但整个过程对他而言是极度痛苦的,如同沼泽中的挣扎,随着记忆的不断回归,他也越陷越深,当那些不堪回首的时光全部重现时,他也彻底在泥潭中丧失了自我。
故事该结束了,至少我想让故事在这里结束,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讲述者,一个毫无见解、但同时也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讲述者。2018年12月四院搬迁时,我相信他已经痊愈出院,过上了“正常”的生活。但总有某些东西萦绕在心头,迟迟不肯褪去,这大概就是回忆的副作用吧。首先是2019年的那一天,他站在“小蜂鸟”的门口,这个地点始终强烈地在记忆中跃动——因为那里还有未了的事件。2019年底,那家饭店彻底倒闭了,那名他始终怀疑着的厨师被警察带走,以故意杀人罪等罪名被起诉,没过多长时间就在监狱中暴病身亡了。他想到,这大概也与疾走的幽灵有关吧。
但事实上似乎并不是这样,那名厨师只杀了一个人,就是神秘消失的餐厅老板。二人在2016年底因薪酬问题争吵,厨师一怒下抽刀割开了老板的脖颈。而这把刀又拼上了一块碎片——杀人的凶器不是厨师刀,而是半截断掉的武士刀刃,经核对,与2015年杀人分尸案中的凶器断面相符。据厨师自己供述,当天他的确看到了杀人的恐怖场景,但是,他也只是从背后看见了当时的凶案现场,事实上他对那起杀人案是怎样发生的完全一无所知。他说他当时被吓得不清,但当他看见自己脚边断掉的半截武士刀刃时,也不知是怎样的鬼迷心窍驱使他捡起了刀刃,把它藏在了厨房。之后他便疯狂地给自己灌下白酒,在醉得一塌糊涂之后从窗户一头钻进了后门附近的垃圾箱中。警方一开始完全不相信他的供述,他们本想顺藤摸瓜,问出2015年杀人案的真相,只可惜,不论怎样审讯,仍然无法从厨师的身上获得更多的真相。
我不知道是怎样听说的,但他的确听说了厨师杀人的整个经过:那时,刚刚杀了人的厨师仅仅慌张了一小会,就又冷静了下来,它凭借多年屠宰和烹饪经验,将老板的尸体大卸八块,用开水去除毛发;将面部、耳部、手部、脚部等具有人类特征的部位细细切碎,拌在狗粮中每日喂给自己的狗吃;骨头被敲碎,分批运走;剩余的肉被按照处理猪肉的方式切成肉排、肉块或肉片,每日在售卖的盖饭中少量加入。就这样从2016年底一直到2019年底,三年间可怜的老板被无数人与动物吃了个干干净净。事情败露在新来的老板身上,由于厨师常年酗酒,新任老板多次和他发生争吵,争吵中二人推搡起来,厨师身大力沉,把对方推翻在地,而倒地的老板恰好瞄到了藏在灶台与地板缝隙之间的一把断刀,他瞬间想到了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以及房间的传闻,于是便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假装没事一样离开了饭店,就一路跑到警察局报了案。警察破门而入时,厨师还在若无其事地喝着酒。
至此,时间似乎在一个震颤中回到了现在,然而精神病患者们的痛苦仍然无法结束,六院每日仍是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将自己的疾病交给了那片洁白的空间。与此同时,胜利大街上空那个庞大的、诡秘的星座正随着那些人的痛苦而不断延伸出新的星群。然而,随着无数星球的引力与交叠,生长着的星座总会显现出诸多不同的面向。每当有人走上楼顶,或是站在22楼的窗前,悬挂好椭圆形的绳套,就有一些星星在空中闪闪发光,它们闪耀在那些人的面前,呼唤着、抚慰着他们,而他们在那一刻也看到了崭新的世界——就好像是另一栋遥远的建筑中,一个客厅中闪着温暖的黄色灯光,一个老人在尽力地向着他们挥手。每当有人吃下阿司匹林,在冰水中割开自己的手腕,或是服下一大把安眠药,关好门窗为自己点燃干热的煤炭,群星都会从另一个世界下沉到他们的眼前,好像大海在一瞬间从空中涌向他们柔软的床垫和棉被。亦或许,有人疯狂地击打着坚硬的墙体、有人躲在小屋中充满恐惧地自言自语、有人平静地躺在床上惴惴不安、有人在绝望中歇斯底里地哭喊,或许,有人奔跑、有人行走、有人醉酒爬行、有人躺在冰冷的地上,或许,有人哭着、有人笑着、有人咆哮着……
但是星丛总会回应他们。总有雾气将他们推向深渊,也总有雪将他们拯救。
然而,“疾走武士”的传说也仍在民间广泛流传,只有真正遭受过那残暴袭击的人才明白,这完全不是子虚乌有的都市传说,那个噩梦般的生物真实存在在肃春城里,或潜伏在某些阴森的胡同里、或现身于广阔的大街上。但现在,它就出现在那些人、那些生还者——出现在每个承受痛苦者的眼前,在昏黄的落地灯阴影中、夜晚家里的小走廊上、阳台的窗中、洗手台的镜中……乃至是白天,它和人们一同睡眠、一同醒来、一同进食。但它似乎是死去了——因为它不再奔跑了,它现在只会站立,无力的四肢如同快要断掉一般,武士刀垂到地上。它的双腿发抖,已经支撑不住它携带着的死亡的重量——它似乎是变成了缠绕人们的鬼魂,它用虚弱包围着每个人。
后来,有人坐上了一列火车,那是我吗?我看着他和虚弱的武士面对面,鼓起勇气离开了家,沿着胜利大街北行,在肃春火车站登上了不知开往何处的列车。他?还是我自己?坐在靠车窗的桌旁,桌子上摆着纸和笔,右手边的角落放着一台座机电话。车窗外的风景雾蒙蒙的,像是无边的深海、又像是雾霭四合的高山。景色中光线的阴晴变化,如梦似幻,但他就这样坐着,他无心观看窗外的景象,而只是对着面前的白纸苦思冥想。列车运行得非常平稳,身后一些陌生人来来往往,但都无法打断他的沉思。一切都如此祥和,仿佛这趟列车永远不会停下,他将永远生活在车上,行驶着度过自己的余生,这是何等的浪漫!而这辆车又要开向何方呢,来来往往的人群又是谁呢?或者说——是什么呢?
“还在这里吗?”
列车长从他身后过来,亲切地把手搭在肩膀上进行问候。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随后先落在窗外的风景,而后转回了那张白纸上。
“有时我为你的执着感到震惊。那些过分实在的东西、成为你面前的对象的那些东西,你对它们有一种执念,你试着思考那些东西,你强迫自己说出那些东西。为什么不试着放下执念呢?为什么一定要被这些东西困扰着呢?”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隐约感觉自己理解列车长这一番话,但又一时不能领悟。
“那些被提前确定的东西、被你挪用的东西,为什么硬要让它们来限制你呢?”
他似乎已经明白了,抬起头来。
“是的,请您抬头吧,看看这列车,看看这节车厢。外边的风景在变,这内部的世界好像也在变幻。多看看吧!说不定这里的景色才更好呢!”
列车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于是他也明白了,内心虽然做了一番斗争,但还是选择了窗外的风景,也选择了车厢内的风景。
于是,死亡便离他而去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