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短毛碎组织的好文共读
毕飞宇的《祖宗》,发表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主角是活了一个世纪的老人——“我”的太祖母。她所有的子女均已与世长辞,有十三个孙子,她与长孙,也就是“我”的父亲生活在同一个院落中,住在昏暗幽湿的过道上的木质阁楼中。
当我跟随作者的文字,在脑海中勾勒出“昏暗幽湿的过道”,以及小阁楼的木窗棂后,想到的竟然是牌位,就像祠堂里排成排的祖宗牌位。
事实上,她的确变成了牌位。在即将过百岁生日的前夕,后代们怕她会死后成精,密谋拔掉了她的全部牙齿,也拔去了她的生机。
作者进行人物刻画的方式十分高明,实写少,多虚写和意象。想想也该如此,如实描绘一位百岁老人的外表,要写什么呢?皱纹?白发?干瘪枯槁的身体?
所以,作者干脆运用五感来描绘。“终年回荡着棺材与铁钉的混杂气味”,是嗅觉上的描述;她“盘在阳光下”,“静立的姿态像古董瓷器”,视觉的描写;“太祖母在我心中的木刻式构图”,这是感觉上的描摹。
她的目光“弥散出宇宙的浩淼苍茫”,她的“网状褶皱”是岁月沧桑,则是某种意象。
大量对于太祖母的描摹似乎拖慢了故事的节奏,现在许多的作品叙事节奏更快,很少这样写。我不知道如果毕飞宇老师搁到今天会怎样组织这篇文章,不过,这种慢,由于文字上的雕琢与主题上的沉重,反而呈现出某种厚重的质感,必得细细咀嚼,一字一句。
作者的考究不仅体现在用词上,修辞的使用也颇为特别。
比如这一句的比喻,“白内障使她的俯视突破了人类的局限,弥散出宇宙的浩淼苍茫”,如果我来写,只会用“如同”、“好似”、“像”,可能会说“她的俯视像宇宙一般浩渺苍茫”,不,我压根想不起浩渺苍茫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所以,连比喻都不会有,顶多用到一个“含混迷茫”。
再比如这句,“我的后背禁不住发麻排了凶猛的芒刺。我从父亲的眼里看见毛茸茸的绿光。”多么生动,用“凶猛”形容“芒刺”,用“毛茸茸”,形容“目光”,让看客也一瞬间心里发毛,脊背发麻。
这个家族无疑是不正常的,虽然我似乎习以为常,但一个外来人——“我”的妻子会几次感到恐惧。
这个家族弥漫的陈旧的气息和愚昧的迷信从上到下,一以贯之,太祖母在其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太祖母用她不变的活着,静止的时光,形成她对整个家族的影响。她有“绵延清朝末年的习惯与心态”,身上“终年回荡着棺材与铁钉的混杂气味”,“不刷牙、不信飞机、不看电视”,梳着“百年以来一日不变的清代发式”……
这个有很多迷信的家族里,睡棺材是常事,小孩子夭折就埋在床下,所以,在这个家里所有长大的孩子都迷信“人过了一百岁长牙,死了会成精”。
“我”父亲及他的十二个堂兄弟个个都信这个,连“我”这个年轻人都是相信的。但似乎,长出牙的太祖母不信了——
“太祖母有些合不拢嘴,每一颗牙都在笑。太祖母说,起来,小乖乖,都起来,早就不信这个啦!”
我不禁思考,她为什么忽然不信这个了呢?她不信飞机,不刷牙也不洗澡,为什么在百岁长牙会成精的这件事情上不迷信了呢?
所以,这一刻的太祖母不是思想转变,而是人类的本能在作祟,至于齐刷刷跪了一地的孙子和旁观的重孙子,则是另一种的自私。
“祖宗之命不可违”成为他们行动的准则,限制了个人选择的自由。
至于在拆迁中,轰然倒塌的明末的旧宅,棺材中“指甲在木板上爬动的声音”,阁楼上按时间顺序螺旋排列的每个人的鞋,似乎各有意义,每个读者都会有自己的理解。高明之处,则在于,似乎谁都能体会出很多滋味,偏偏又似是而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