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门口的修鞋摊,今儿没出摊。我捏着开了胶的运动鞋站在老地方,脚边那圈磨得发亮的水泥地还在,只是少了点橡胶和胶水混在一块儿的怪味儿,心里空落落的。
张师傅摆这摊,得有二十年了。我上小学时他就在,推着辆掉漆的二八大杠,后架捆着个木头箱子,里头装着锥子、线轴、各色胶水,还有几排钉鞋跟的铁掌,叮当作响。他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毛边,手上永远沾着黑一块白一块的胶,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泥。
那时候我特爱跑,新球鞋穿仨月准磨偏跟。妈总拎着我去张师傅那儿:“给这丫头钉个铁掌,结实点!”张师傅就眯着眼笑,露出颗镶了银边的牙:“放心,保准比她跑跳的劲儿还结实。”他拿锥子在鞋跟处扎个眼,穿上线,针头在嘴里抿一下,“噌”地就穿过去,动作快得像变戏法。我蹲在旁边看,他时不时从木头箱里摸出颗水果糖,剥开纸塞我手里:“含着,甜。”那糖是橘子味的,黏糊糊的,跟他手上的胶似的,却甜得人眯眼睛。
初中那阵流行白网鞋,谁的鞋边蹭黑了都心疼。有回我跟同学疯闹,白鞋后跟划了道黑印子,急得快哭了。张师傅瞅见了,从箱子底下翻出块半干的橡皮,沾着点唾沫在鞋边蹭:“别怕,这印子欺软,蹭蹭就没。”他蹭得满头汗,褂子后背湿了一大片,鞋边还真干净了些。我要多给五毛钱,他手一挥:“这点活儿,算啥?下次鞋坏了再来。”
后来我上高中,住校,一个月回趟家。每次路过摊儿,总看见张师傅在忙:给老太太钉棉鞋的防滑底,给小伙子补运动鞋的网面,给上班族修皮鞋的鞋跟。他耳朵有点背,说话得大声,可谁跟他砍价都客气,街坊们常说:“张师傅的活儿,值这个价。”有回我看见他给流浪猫搭了个小窝,就在木头箱旁边,垫着块旧棉絮,他修鞋时,那猫就蜷在窝里打盹,阳光照在一人一猫身上,暖乎乎的。
工作后我买了双贵价运动鞋,穿了半年,鞋头开了道小缝。拿去修时,张师傅正给一双旧皮鞋换底,他抬头看我,眼睛比以前浑浊了些:“丫头长这么高了?”我愣了愣,他居然还记得我。他用胶水在鞋缝处抹了又抹,拿小锤子轻轻敲:“这胶是新换的,粘得牢,就是味儿冲点,晾三天再穿。”我要扫码付钱,他摆摆手:“现金,我这摊儿没那玩意儿。”我翻遍口袋找出五块钱,他接过塞进褂子内袋,那口袋磨得发亮,像个永远填不满的小仓库。
前阵子听街坊说,这片要改造,路边摊都得挪走。我还琢磨着抽空再去修双鞋,没想到今儿就见不着摊儿了。站在老地方,我好像还能看见张师傅坐在小马扎上,弓着背穿线,木头箱子敞着口,胶水瓶倒在一边,水果糖纸在风里打着旋儿。
旁边杂货铺的李婶探出头:“找张师傅?他昨儿收摊时说,要搬去儿子那边了,以后不来了。”我“哦”了一声,捏着开胶的鞋,忽然想起小时候他塞给我的橘子糖,甜里带着点涩,像极了这摊儿的胶味儿——闻着怪,却让人记了好多年。
其实哪是记胶味儿呢?是记他扎鞋时抿针头的样子,是记他蹭鞋边时额头的汗,是记他给流浪猫搭窝时的温柔。这些零碎的事儿,像他钉在鞋跟上的铁掌,看着不起眼,却把日子磨得扎扎实实。
我把运动鞋塞进包里,往家走。风里好像还飘着点胶味儿,混着路边烤红薯的香,勾得人回头。张师傅大概已经坐上去儿子家的车了吧?车窗外掠过的,会不会有哪个蹲在摊儿前看他修鞋的孩子,像当年的我一样,等着一颗黏糊糊的橘子糖?
这日子啊,就像双旧鞋,难免开胶磨跟,可总有人拿着锥子线轴,一针一线地给你缝补,让你走得踏实。哪怕摊儿挪了,人走了,那点胶味儿混着的暖,早就在心里生了根,啥时候想起来,都甜丝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