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贝壳里的年轮与钟摆上的潮声

晨光把滩涂染成蜂蜜色时,我正蹲在“海滨三号”的船底掏淤泥。指尖触到片冰凉的硬物,带着海水浸透的腥气,像摸到块埋在时光里的冰。挖出来一看,是半块贝壳镇纸,扇贝的形状,边缘被海浪磨得圆润,像块被岁月反复亲吻过的玉。贝壳的凹面刻着圈细密的纹,像树的年轮,每圈里都藏着个小字——“春”“夏”“秋”“冬”,最后一圈只刻了半个“春”,笔画戛然而止,像句没说完的话,悬在贝壳的边缘,等着谁来补完这十年的空缺。

这是阿秀的手艺。老太太抱着竹匾从供销社出来,匾里晒着刚剖好的墨鱼干,黑得发亮,像块块凝固的夜色,表面的银霜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她十五岁那年迷上刻贝壳,”她蹲下来,粗糙的手指在“春”字上反复摩挲,指甲缝里还沾着晒鱼干的盐粒,“总把这镇纸揣在蓝布包里,说要给每个季节刻个家。春天刻在扇贝上,因为扇贝的纹路像刚抽芽的柳丝,软乎乎的;夏天刻在海螺上,螺口的螺旋像夏日的旋风,转得人头晕;秋天刻在牡蛎壳上,壳面的粗糙像晒裂的土地,能藏住好多故事;冬天……她还没刻完,就把镇纸落在船上了。”

镇纸的边缘粘着半片干枯的海藻,绿得发黑,像块褪色的翡翠,纤维里嵌着的细沙,是十年前的滩涂留下的印记,每粒沙都带着那年的潮声。我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把海藻剔下来,突然发现贝壳的凸面蒙着层细密的霜——不是清晨的露水,是贝壳自己分泌的钙质,十年间慢慢堆积,像给年轮盖了层透明的被子,把“春”“夏”“秋”“冬”四个字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时光偷走,被海浪冲散。老头背着工具箱经过,看见镇纸时停住了脚,拐杖头在泥地上戳出个小坑,“这叫‘贝壳的记忆’,”他的声音带着海风的沙哑,“它不会说谎,会把时间刻进骨里,比树的年轮更诚实。树会被虫蛀,会被雷劈,贝壳不会,海水泡不坏它的记性。”

修表铺的窗台上,新换的钟摆正吊着片蓝布,风一吹就打着转,把阳光搅成碎金,洒在摊开的《钟表修理入门》上。书页间夹着的旧蓝布片也跟着晃,像两只隔书相望的蝴蝶,翅膀上的白浪花在光影里忽明忽暗。这片新蓝布印着银浪花,是美院姑娘从城里寄来的,包裹里还夹着张画:画中“海滨三号”的船舷上,刻满了贝壳镇纸里的年轮,每圈年轮都住着个小太阳,钟摆的影子在甲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等你回来补完那个春”,船底的裂缝里钻出棵嫩芽,芽尖顶着片贝壳,正是这镇纸的模样,根须缠绕着蓝布,像在汲取十年的等待。

“姑娘说要在画展上挂这幅画,”老太太踩着板凳,把画钉在供销社的土墙上,图钉穿透画纸和墙皮,发出“笃笃”的响,像有人在轻轻敲门,要把十年的故事叫醒。“标题叫《未完成的季节》,底下要放阿秀的镇纸当展品,”她退后两步,眯着眼打量挂画的位置,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画上,把“春”字的影子拉得很长,“说这样每个看画的人,都能听见贝壳在数年轮,一圈是一年,十圈就是十年,每圈都在喊‘阿秀回来’。”她往画旁边贴了张照片,是美院姑娘和老头的合影,老头手里举着贝壳镇纸,姑娘正指着“冬”字的位置笑,阳光落在他们脸上,像给十年的等待镀了层金,暖得能化开滩涂的冰。

张叔背着渔网经过,网兜的绳结上系着只破了壳的海螺,螺口的边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秀”字,笔画被海水泡得发浅,却依然能看出是阿秀的笔迹——她总爱在自己用过的物件上刻名字,铅笔盒、帆布包、捡来的贝壳,连这只吹不出响亮声音的海螺也不放过。“今早收网时挂着的,”他把海螺从网兜里解下来,用指甲抠掉螺腔里的沙粒,沙粒落在滩涂上,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说悄悄话,“这螺能吹响,阿秀总说它的声音像钟摆,能把海里的故事吹上岸,让我们这些守在海边的人能听见。她还说,螺壳里的回声,是大海在重复她的诗。”

他把海螺凑到嘴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风带着十年的潮意,从螺口钻出来,“呜——”的一声,潮乎乎的调子裹着修表铺里钟摆的滴答声,像谁在低低地哼歌,调子忽高忽低,带着海浪的起伏,时而急促如涨潮,时而舒缓如退潮。我突然听见贝壳镇纸在响,不是风吹的,是它自己在颤,年轮里的小字好像活了过来,“春”字颤巍巍地撞着“夏”字,发出“叮”的轻响,“夏”字又碰着“秋”字,“秋”字撞向那半个“春”,像串藏在壳里的风铃,在唱一首没写完的四季歌,每个音符都沾着海水的咸。

午后的阳光把修表铺晒得发烫,空气里飘着机油和海水混合的味道,辣辣的,像老头喝的劣质烧酒。落地钟的玻璃罩上凝着层水汽,映出钟摆上蓝布的影子,像条在水里游动的鱼,摆一下,影子就摇一下,仿佛在丈量时光的长度。老头正在给钟芯上油,镊子夹着棉球在齿轮间游走,动作轻得像在给蝴蝶展翅,生怕碰坏了哪个细小的零件,那些齿轮上还沾着十年前的铜屑,是阿秀当年组装时留下的。“这钟的机芯里卡着片贝壳,”他突然停下动作,用镊子指着个微小的缝隙,缝隙里嵌着片月牙贝,边缘被磨得发亮,“十年前就有了,阿秀说要让钟摆记得海的味道,走起来才不会慌,不会像城里的钟那样,跑得没心没肺,忘了谁在等。”

我凑过去,眯着眼睛往缝隙里看,果然有片月牙贝嵌在齿轮间,贝壳的边缘被十年的转动磨得发亮,却依然倔强地卡着,像颗不肯松动的牙齿,死死咬住时间的轨迹。十年间,它跟着齿轮转了无数圈,把潮声刻进了钟摆的节奏里——难怪这钟总带着点海浪的摇晃,原来每个滴答都藏着片海,每个摆动都裹着浪的力气,摆幅大时像涨潮,摆幅小时像退潮。老头往齿轮上滴了点机油,“你听,”他示意我仔细听,“加了油,它就会把潮声传得更远,让李师傅在城里也能听见,知道阿秀的钟还在等。”

邮局的老太太送来个包裹,牛皮纸被海水泡得发皱,边角卷成了波浪形,像片被浪打上岸的海草。上面贴着片海星邮票,海星的五个角都指向“海滨供销社”,仿佛在给信件导航,邮戳是“城南区邮政局”,红得像团火,盖在邮票的一角,把“城”字的最后一笔晕成了片红雾。“今早送信的渔船捎来的,”她把包裹递给我,指尖沾着邮局的印泥,蹭在包裹的绳结上,像朵小小的红浪花,“看地址是李师傅寄的,他总记着阿秀的事,姑娘的画展把镇纸的照片寄给他,他就立刻回了礼。”

拆开包裹,里面是只铜制的钟摆,摆锤上刻着棵树,树干的年轮一圈圈往外扩,和贝壳镇纸里的年轮一模一样,连“春”“夏”“秋”的位置都分毫不差,最后一圈也缺了个角,刚好能和镇纸的半个“春”拼在一起,像两块失散多年的拼图。附言是李师傅的字迹,写在张钟表厂的便签上,纸页边缘还印着个小小的座钟图案,“找到阿秀的镇纸了(姑娘的画展上看见的),钟摆的年轮替她补了半圈,剩下的等她回来,我们一起补。”字迹的末尾画着个笑脸,嘴角的弧度很大,像能吞下整颗太阳。

“他怎么知道镇纸的事?”老太太把铜钟摆挂在落地钟上,铜链和蓝布缠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响,像两只手在偷偷牵着手,怕被时光看见。我突然想起姑娘的画,画里的钟摆上,李师傅刻的年轮和阿秀的年轮刚好拼成个整圈,缺口处开出朵红色的花,花瓣的形状和阿秀的发卡一模一样,花蕊里躺着片蓝布,新旧交织,像段没断的故事,在时光里慢慢生长。

傍晚去灯塔换电池时,守塔的老王正坐在门槛上擦贝壳,窗台上摆着排贝壳,每个贝壳里都盛着点海水,阳光透过贝壳,在墙上投下彩色的光斑,红的像阿秀的发卡,蓝的像蓝布包,白的像浪花,像串流动的彩虹,随着太阳的移动慢慢游走,把墙染成了调色盘。“这是阿秀教我的,”老王往最大的海螺里添了点新海水,海水在螺壳里晃出细碎的响,像谁在低声说话,“她说海水在贝壳里能听见年轮的响,等海水干了,就把贝壳埋进滩涂,来年会长出带字的新贝壳,把今年的故事刻进去,这样季节就不会断档。”

最右边的贝壳是只小小的扇贝,和镇纸的材质一样,里面浮着片蓝布,是从阿秀包上撕下来的碎布,布面上的白浪花已经褪色成了浅灰,却依然朝着灯塔的方向漂,哪怕被风吹得打旋,也总会慢慢转回去,像个认路的孩子。老王顺着碎布的方向望向灯塔,“这叫‘海的指南针’,”他的声音被海风灌得发沉,“不管浪怎么推,碎布总会指着家的方向,贝壳记得,布也记得,阿秀也记得。”

回到供销社时,屋檐下的贝壳风铃突然响得格外急,“叮铃叮铃”的,像在喊谁的名字,惊飞了落在晾衣绳上的麻雀,麻雀扑棱棱地飞起来,翅膀扫过蓝布包,把阳光抖成了金粉。老太太正把新晒的鱼干装进陶罐,罐口的蓝布盖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展翅的鸟,随时会飞向远方。“你听,”她侧耳听着风铃,脸上的皱纹笑成了花,“每个贝壳都在数年轮呢,春数了十圈,夏数了十圈,秋数了十圈,冬……还差一圈就满了,等满了,阿秀就该带着冬天的贝壳回来了。”

我把贝壳镇纸放在钟摆下,月光透过镇纸的年轮,在地上投下圈银环,刚好套住钟摆的影子,像给时间画了个圆。蓝布在银环里晃,把潮声抖落在圈里,像给时间灌了瓶海水,让它也尝尝等待的咸。老头搬着竹椅坐在钟旁,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角的皱纹,“这叫‘钟摆喝饱了海’,”他吐出口烟,烟圈在银环里慢慢散开,像朵盛开的花,“今晚它会走得格外沉,像带着整个春天的重量,不会再慢了,也不会再快了,就踩着季节的拍子走,一步一步,等阿秀回来数。”

夜里的滩涂泛着磷光,像撒了把碎星,那是浮游生物在跳,跟着钟摆的节奏,一明一暗,仿佛在给时光伴舞。我蹲在“海滨三号”的船底,借着手机的光,用阿秀留下的刻刀——那把刀柄缠着蓝布的小刀,把剩下的半个“春”字刻在贝壳镇纸的缺口上。笔尖划过贝壳的声响,和修表铺的钟摆滴答、供销社的贝壳风铃、远处灯塔的转动声混在一起,像首补完的歌,在滩涂的夜色里轻轻流淌,每个音符都沾着十年的月光。

刻完最后一笔时,镇纸突然“咔”地裂了道缝,不深,却很清晰,像道终于愈合的伤口。新刻的“春”字掉进缝里,和十年前的刻痕严丝合缝,像两个季节终于抱在了一起,没有一点空隙,仿佛它们本就该如此。裂缝里渗出点海水,是藏在贝壳深处的十年前的海水,带着淡淡的咸,滴在滩涂的泥里,立刻洇出个小小的圈,像给春天画了个句号,圆满而温柔。

晨光漫过船舷时,我看见裂缝里钻出棵嫩芽,嫩得发绿,像块刚剥壳的翡翠,芽尖顶着颗晶莹的露珠,露珠里映着贝壳的年轮,圈圈套着圈,像个永远走不完的圆,圆心里躺着片蓝布,新旧交织,在风里轻轻晃,像在给春天招手。老头拄着拐杖来看时,突然红了眼眶,他用粗糙的手掌护住嫩芽,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去,像在给春天取暖,“这是贝壳在发芽,”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它把十年的等待酿成了春天,要替阿秀补完那个没说完的季节,贝壳不会说谎,它说春天会来,就一定会来。”

我把发芽的镇纸放在诗集上,突然发现每片贝壳风铃都在发光,年轮里的小字顺着光爬出来,在纸上拼出句诗:“贝壳数着年轮长大/钟摆喝着潮声回家/所有未完成的季节/都在裂缝里开了花”。笔尖落在纸上的瞬间,落地钟“当”地响了,钟摆上的蓝布突然飘起来,像只展翅的鸟,带着满室的潮声,飞出修表铺,飞过供销社,飞向滩涂,飞向那棵从贝壳里长出来的春天,把银浪花的影子投在嫩芽上,像给春天系了条蓝腰带,崭新而温暖。

远处的海面上,第一艘渔船正在起锚,锚链的“哗啦”声里,我听见贝壳镇纸在笑,年轮里的“春”“夏”“秋”“冬”四个字母手牵着手,围着嫩芽跳舞,钟摆的滴答成了伴奏,浪花拍岸是合唱,所有的等待都在这一刻有了形状——不是结束,是开始,是春天的开始,是故事的开始,是所有未完成都终将完成的开始,就像那半个“春”字,终于在十年后,被时光补成了圆满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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