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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的文章我不是第一次读了,但却是第一次读出了他的语言魅力。都说他的文字有张力,这篇《祖宗》读完,他的语言不仅有张力,还有灵力。如同玄幻作品中高手们的能量光波,一道道打在人心坎上。
前半部分我基本在欣赏他的语言,那种惊艳感,无异于霞光普照。比如开篇第一句:只剩下她老人家站在家族的断层带上遥远地俯视她的孙辈与重孙辈。这个家族四代人,与太祖母同辈的那一代只剩她自己了。毕飞宇用“断层带”来形容,一个家族的一代人都湮灭了,太祖母一人留下了,孤独地在两个断带之间沉浮,不属于这边也不属于那边,最终成了后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那种落差和怅然若失如同遥远天边的一声惊雷。
历史的脚步一直在向前进,也只能向前进。就像人生一样,必须经历生老病死。可是太祖母在本该埋入地下的年纪依旧健在,还长了新牙,这违背了生命的线性发展规律。作者便说:她老人家的打量像哲学研究,却又视而不见、似是而非,历史结论一样有一种含混与空濛的笼罩。哲学是什么?直白一点说,是生活经验,是社会发展规律的总结。跨越一个世纪的时间,太祖母的沉默也是一种哲学,所以我们经常跟着鲁迅说沉默是金。以前我不理解,沉默就是不说,不说别人怎么知道。可是很多时候,说了别人也不一定知道,因为我说的、别人听到的、别人认为的,大多数时候不在同一个频次上,也许不说,麻烦更少。
岁月不仅败美人,时间规律无法违背,人人都有老去的一天。我们有很多词语来形容老去的容颜,但都没有毕飞宇的经典耐磨,他说:岁月沧桑呈网状褶皱盖在她的面颊上面。太祖母的静立姿态如一只古董瓷器,所有裂痕都昭示了考古意义。一句话就准确描述了一张百岁老人的脸,一句话就形容出一位百岁老人的身形和她的经历。没有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去描述,也能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留白不是不说,而是提纲挈领的说。
时光阻止不了一代人的兴盛,也阻止不了一代人的湮灭。但是太祖母却像是被时光遗忘的人,百岁了,本该颐养天年,收人敬仰的年纪,她却成了洪水猛兽,她的新牙也成了她必死的引子。暗讽蕴味很浓,我们经常会在寿宴上祝福老人家长命百岁,这是吉祥话。新生婴儿在众星捧月下与这个陌生的世界见面时,长辈们都会在一些物件上镌刻“长命百岁”的字样,这是美好祝福。我想太祖母出生时,一定也收到过这样的祝福,于是她真的带着这些祝福长命百岁了。然而就在百岁宴那天,子孙们密谋夺取她的生命。他们以后代人的福祉为借口,以那可能会让太祖母成精的牙为引子,将太祖母的生命定格在一百岁。好像这些又说得通了,让你长命百岁,那么多一天都不行。
我又想起了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老人寿长伤子孙。这个世界真是充满了矛盾。每一位老人都曾经是家人期待长命百岁的新生儿,而当真正的长命百岁到来时,那些子孙后代其实早就盼着他们死了。就如文中的太祖母,大家表面上敬她,内心却在盼着她死。她内心也明白,直到自己的时间到了,所以她平静接受。毕飞宇在开始形容太祖母时用的是软绵和沉默。这让我想到网络上一度流行的一哥回答:为什么多数老人晚年都过得很凄惨?网友说因为他们没有妈妈了。是呀,那些祝福她长命百岁的人都是她的长辈,爱她的那些人都走了,谁还会关心她的死活。子孙后代是什么,是传宗接代,是延续。所以他们不会盼太祖母长命百岁,他们只想甩掉一个不必要的累赘。
太祖母临死前要拔牙。打了麻药都能感受到那连根拔起的巨大痛楚,而太祖母却是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拔了整口牙,最后血流不止而亡。不孝子孙,惨无人道,我找不出别的词语来形容这些行为。太祖母可以死,为什么要这么死?这应该是很多读者最意难平的地方。最意难平的是历史传说,老了长牙要成精,祸及子孙。这是封建迷信带来的人祸么,我想不是。从文中我与父亲的对话中,可以看出,父亲也迟疑过,我也不忍心过,只是我们默契地选择甩锅,甩给历史遗留的传说。
这个故事很悲伤,也很无奈。太祖母跨越了一个世纪的长河,没能跨过人心上的那点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