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精读是弋舟的短篇小说——《锦瑟》,位列中国短篇小说一百强。
看完这篇小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成文时间。果然,是篇二十年前发表的小说。
文学,是反映时代的镜子,我再次想到这句话。
文中,为爱杀人的女博士林杉,有着不符合当下社会的纯粹。而她的外祖父琴师老张,和她的博导“张老”,分别通过大段自白,展示他们在心理层面完成的自我剖析和规训,那些深重的羞耻感似乎只符合早些年的道德规范。
“一个完全意义上的老年人,还被灼烧,这就是羞耻。”
这是老张对自己存有欲念的羞耻。
联想近期网上新闻,骚扰门下女生的人大博导王贵元刚被曝料,紧接着,就是陕西师范大学副教授骚扰女生发不雅照,显然,这二位都不存在此种羞耻感的。
似乎时代发展,道德底线也降低了,一个普通人对道德的评判也随之宽泛。
《锦瑟》此文,遣词措意精准,叙述切换流畅,故事也很有看头,一万多字的文,适合轻阅读。
假如写成社会新闻,标题或许是这样的:祖孙同日犯大错,老琴师嫖娼未果,悬崖勒马;女博士醋海生波,一怒杀人。
如果写成心理论文,标题可以是这样的:老年人的爱与欲,压抑之后的破防;探讨高知女性情感支撑体系单一化的根源。
开篇,老张的自白,揭示了他的年龄、身份,和心理状态。仿佛话剧舞台的聚光灯打下,大幕拉开,主角独自面对观众,来的一段字正腔圆的独白。
这位70多岁容貌枯槁的老琴师,住在剧团的院中偷窥着“花朵般新鲜的女孩子”,一面偷窥,一面羞耻。
情节推进得很快,说到他的外孙女林杉杀人。杀人当然是件大事。尤其对这位令全家人骄傲的女博士生来说。
无论我们多么迫切地想了解杀人的原因,作者都让“老张”慢条斯理地开始他的忏悔。
林杉杀人与他去嫖娼,发生在同一时空的不同地点。
老张在重阳节的当天,为自己找到嫖娼的理由。当然,作者并未直接说明老张想做什么,他用隐喻的方式来形容——
我的心像是一块滚烫的铁被淬进了水里,滋拉一声冒出了烟。我从梦中醒来,立刻就做出了那个决定。这个决定和重阳节一样的不可动摇,它来自于时间的陷阱,理所当然,没有进退的余地。我身陷其中,只能够随波逐流,就像岁月一样,无法转圜。
面对洗头店里女孩的热情,老张试图进行微不足道的抵抗。他之前的抵抗,是用喝酒打发时间,但欲念不曾被酒水发酵,却在黑暗中被保护。
他来到洗头店门口,被拉进店里,他的抵抗便是声称自己八十岁。
这一处的反抗十分可笑,年龄,在他心中是压抑欲望的理由,但,在一桩皮肉生意中,不存在任何阻碍。
老张分裂出另一个自己,站在镜子里观察女孩用乳房为自己洗头——
脑袋看起来像是一只布满了灰白色疤瘌的皮球。这只皮球如今被委屈地挤在两只饱满的乳房之间,像是它们的赘生之物,挤来挤去,随时有被吞没的危险。
“赘生之物”的比喻是老张的自厌,接下来,他对自己身体刻薄的描述也顺理成章。
与老张嫖娼同时在进行的,是林杉的杀人。虽然,总是被一带而过,却更加发酵了读者的好奇。
老张走向洗头店时,作者让他跳出现场,扔了一句,“那一刻,我家林衫也行走在黑暗里。”
老张被洗头妹握住生殖器时,他再次想,“一定就是这一刻,我家林杉把那位女校工推下了楼。”
老张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从洗头店逃走。第二天,林杉被公安局带走。
人们的悲伤被一语带过,作者接下来解惑的,是另一个主角的另一段故事。
如果说老张的错在于没能压抑住欲念,那么张老的问题,似乎更复杂。
受人尊敬的博导,虽然有过不名誉的过往,但他在林杉那阳光一样炙热的爱慕中守住了底线。“守”的原因复杂,“守”的结果不幸,而这“守”的本身,我理解为张老对美的敬畏。
我拒绝了林杉,哦,其实应该是我的身体在排斥她。她是如此锦绣的一个女孩子,像义山的诗句一样,朴素而又华丽,对于一个老人来讲,她几乎是不可逼近的。
事实上,张老在本文中呈现的状态,以当下的道德标准来评判,已经超越了很多人。
年轻时张老下放林场,唯一经历的女人便是接济他那对夫妇中的妻子。这对他来说终生遗憾,从此,只在精神世界里寻求完美,“我再也没有触摸过女人的身体,并且,对自己的身体也充满了警惕。”
他说这错误是“身体里的鬼”,但在我看来,这通操作更像预谋。俗气一点的推测,是“借种生子”。大嫂主动邀他至家中,门是虚掩的,女人是赤裸的,打猎归来的男主人目光是怜悯的……
而被林杉推下楼的秦美,则是另一桩预谋的设计者。她图谋的是张老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基础。
在照顾张老时,主动给他洗澡,又主动用手撩拨起他的欲望,最后用口帮他“品尝到了身体的快乐,品尝到了诗歌以外那一种同样能够使人自由坠落的空虚”,
接下来,她收集精液,作为证据要挟张老结婚。
虽然选择了一种不光彩的方式谋求张老夫人的位置,但这种基于现实需要的设计,让读者看起来并不觉得过分,甚至觉得张老如果娶了她,倒也能获得某种现世安稳。
林杉听说此事,选择杀掉秦美。
林杉的爱是可以反射阳光的纯粹,她要维护爱的透明炙热所以杀人,张老的懦弱让他无法被这爱照耀,感到被压迫,希望为林杉顶罪完成自我救赎,最终不过是找到老张忏悔。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篇文中的老张和张老的华年早已不复存在,形如槁木而心中压抑,反而是林杉,虽是自寻死路,却始终热烈明亮。
不过,林杉这一角色我并不喜欢。她大抵是男性文化工作者们心目中的理想异性形象。
高知女性,却折服于一介老朽的才华,自愿奉上肉体与精神。
她是充分符合男权社会性别规训的明珠,她不攫取任何资源,而是无条件提供情绪价值,出让资源,才华及美貌兼具,痴情与烈性两全,纯洁柔美又充满一根筋的奉献精神……
她配得上“锦瑟”二字,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表白给到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张老,的确只能是对他的压迫。
最后的结尾,是李商隐的另一句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这两位老人,地位高低有差,却都用同样的方式处理自己的欲望,在长久的压抑中,最终均已不恰当方式的破防,颇有讽刺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