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快递柜旁,不知谁扔了双旧皮鞋,鞋跟掉了一只,鞋面裂着大口子,像只受伤的兽。我盯着那鞋看了半天,突然想起老耿的修鞋摊——那个摆在菜市场出口的铁皮棚,里面的铁砧子被敲得发亮,锥子上缠着五彩的线,老耿蹲在小马扎上,手里的锤子"叮叮当当"敲着鞋跟,声音能传到街对面的公交站。
老耿修鞋修了二十多年,摊儿就没挪过地方。一块磨得发白的帆布棚,底下支着块厚木板当工作台,上面钉着各种鞋钉、鞋掌,还有个铁皮盒,装着不同型号的针线,绿的、红的、黑的,绕在线轴上,像团乱蓬蓬的彩虹。他总穿件深蓝色的工装,袖口和肘部打着补丁,补丁上又沾着新的油污,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双晒得黝黑的小腿,脚踝上青筋鼓得像老树根。
我上小学那阵,最费鞋。跑着跳着,鞋跟磨偏了,鞋头踢破了,妈总拎着鞋往老耿摊儿送。"给这丫头修修,她穿鞋跟啃似的",妈这话刚落,老耿就笑,露出颗镶过的银牙,"孩子嘛,不疯跑咋长个子"。他接过鞋,翻过来掉过去看两眼,就知道该咋修。鞋跟磨偏了,他从木板底下抽出块橡胶垫,比量着剪下一块,用锤子"叮叮"钉在鞋跟上,"这样能再撑俩月";鞋头破了,他找块颜色相近的皮子,用锥子扎出小孔,再穿上线,一针针缝,针脚走得比尺子还直,"好了,跟新的一样,就是别再踢石头了"。
修鞋摊前总堆着街坊们的鞋。张奶奶的绣花鞋帮子松了,老耿用细棉线给纳了边,"这样软和,不磨脚";王叔叔的皮鞋开胶了,他往缝里抹上胶水,用夹子夹着,"放我这儿晾一天,保证粘得比原来还结实";甚至有回,隔壁的虎子把凉鞋的鞋带拽断了,哭着来找他,他从线轴上抽出根红绳,三缠两绕,编成个新鞋带,"你看,比原来的还好看,别告诉***是我编的,她该说我惯着你了"。
夏天的午后,日头把铁皮棚晒得像蒸笼,老耿就把摊子往树荫里挪挪,小马扎往地上一蹲,手里的锥子照样翻飞。他修鞋时总爱哼歌,唱的是老掉牙的红歌,跑调跑得厉害,可听着亲切。有回我蹲在旁边看他修鞋,他突然停下来,往我手里塞了颗薄荷糖,"含着,凉快,闻胶水味多了不好"。那糖在嘴里化开,凉丝丝的,混着他身上的橡胶味,竟让人忘了天热。
有年冬天特别冷,我妈给我买的新棉鞋,刚穿三天就把鞋底磨出个洞。妈气得要揍我,老耿赶紧拦着,"孩子脚长得快,磨鞋正常"。他把棉鞋翻过来,往洞里垫了块厚毛毡,又缝上块牛皮底,"这样暖和,还耐磨,穿到开春没问题"。那天他修得格外仔细,针脚密得像鱼鳞,我摸着鞋底的毛毡,暖乎乎的,比新鞋还舒服。后来妈要多给钱,他摆摆手,"都是街坊,这点活儿算啥",说话时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慢慢散开。
上初中后,我开始穿运动鞋,坏了就扔,很少再去修鞋摊。可路过时总爱停下看会儿,老耿的背慢慢驼了,捶鞋跟的锤子也举得没那么高了,可那块铁砧子还是亮闪闪的,上面的凹痕比以前更深了,像他脸上的皱纹。"耿大爷,还修鞋呢?"他抬头看我,眼睛眯成条缝,"修,总有人的鞋得修啊。你张奶奶的鞋,除了我没人能修得合脚"。他指了指摊上的一双布鞋,"这鞋跟了她十年,修修补补,比新鞋还亲"。
后来菜市场改造,铁皮棚全拆了,老耿把摊子挪到了自己家的小平房。我去看过一回,院里堆着比人还高的旧鞋,他蹲在中间,手里的锥子照样"沙沙"扎着皮子,阳光透过树叶照在他身上,像给旧工装镀了层金。"大爷,这么多鞋哪修得完?"他笑了笑,"慢慢修,修一双是一双。鞋修好了,人穿着得劲,我看着也舒坦"。
前年秋天,妈说老耿走了,肺癌,跟常年闻胶水和橡胶味有关系。"他那堆修鞋的家伙什,全给了收废品的老李,说'能卖俩钱是俩钱,别扔了'。"我去老地方看了看,菜市场变成了小广场,跳广场舞的大妈们踩着红地毯,音乐声震得人耳朵疼,可我总觉得,还能听见老耿捶鞋跟的"叮叮"声,混在音乐里,一下一下,敲得人心头发紧。
现在我的鞋柜里全是运动鞋,穿坏了就换,可总想起老耿修过的那双棉鞋。有回整理旧物,翻出个布包,里面是老耿给我的鞋钉,用红线捆着,他说"备着,鞋跟松了自己钉两下,别等磨偏了再修"。摸着那冰凉的铁钉子,突然想起他修鞋时总说的话:"鞋跟得稳,人走得才直;日子也一样,有坑坑洼洼就得赶紧填,不然容易崴脚。"
风卷着广场舞的音乐飘过小广场,没有"叮叮"的锤子声了。可我总觉得,那声音还在,在放学的路上,在菜市场的人堆里,在那些被修好的鞋跟上,在每个被老耿的实在劲儿暖过的日子里。有些东西,就算摊子拆了,人走了,也照样在心里扎根,像他钉过的鞋掌,稳稳当当地,托着你往前走。